夕陽西下,北街擠擠挨挨的屋頂房檐都蒙上了一層暗淡的黑黃。
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相互攙扶著走出街角,他們行動遲緩,舉步維艱地來到氣氛然的小賭坊院門外。
“干什么的?”
幾個粗衣短打的壯漢神色緊張地涌出院門,手持木棍抵在兩人面前。
“慢著!”晨哥背著雙手排眾而出,目光犀利地打量著眼前的兩人,除了臉色略有幾分蒼白,他看上去并無不妥。
眼前這兩個人衣衫襤褸,渾身帶傷,個子較高的那個漢子傷得面目全非,染血的紗布裹住了整張臉,僅余鼻孔在外。
攙扶著高個漢子的矮個漢子抬起頭,一臉木訥地看著晨哥。
“是你!這是怎么回事?”晨哥驚疑不定地瞪著他,一手擋下身邊的人手中高舉的木棍。
矮個漢子目無表情地說:“受了埋伏,都被抓了,就我和丁響逃了出來。”
晨哥心中大動,忍不住左右瞟了兩眼,額角上霎時間滾滿了汗珠。
“滿爺要的人呢?跑了?”
矮個的漢子點點頭,抬手擦掉嘴邊的一抹殘血。
晨哥臉色陰沉地拽緊了拳頭,又冷聲問道:“那被抓的人是否供出滿爺?”
矮個漢子終于有了幾分動容,他撇了撇嘴,低聲道:“逃命都來不及,哪里有功夫打探那些?”
氣氛一時有些凝重,傍晚的微風拂過眾人的頭頂,帶來幾分溫濕的冷意。
“你是丁響?”晨哥遲疑地看著那個氣息微弱,面上纏滿紗布的人。
由于丁響在衙門里當過差,晨哥對他始終沒有十分的信任,便讓矮個漢子隨時隨地跟在他身后,以防不測。
那人幾不可微地點了點頭,身子一沉,從矮個漢子手中徐徐滑落。
晨哥一把將他撈起,對身邊的手下使了個眼色。
幾個壯漢迅速擺開陣型圍住晨哥和受傷的兩個人,一行人急速向院內挪動。
剛進外院,晨哥突然覺得手指尖微微刺痛,似乎被什么東西扎了一下。
他疑惑地停住腳步,正要抽出手來查看,突然覺得四肢酸軟,眼前天旋地轉。
晨哥暗道不好,無力地揚了揚手臂,一頭栽倒在地。
混沌黑暗中,他做了好長的一夢。
夢中的鈴兒身著大紅嫁衣,頭戴花冠,面若桃花,艷麗非常。
她含羞帶怯地靠在他懷里,櫻紅小嘴不停地嘟囔著什么,他努力去聽,卻什么也聽不清。
晨哥滿心歡喜地看著自己懷中的美嬌娘,想來自己應該也是喜服在身,錯眼一看,卻看到自己穿著一套顏色凄黑的囚服。
他打了個冷戰,再去看鈴兒的臉,卻見那嬌艷的面容變成了一個慘白的骷髏頭,鈴兒抬起指骨外露的雙手猛地掐住他的咽喉。
晨哥驚懼不已,拼命掙扎,喉嚨里發出一陣咕嚕嚕的悶響,那變成白骨的鈴兒凄慘地笑道:“有人愛美食,有人愛美色,各取所需而已,你這死鬼,也該歸位了!速速隨我去見閻王吧!”
不!!!晨哥掙出一身冷汗,面色發黃地坐起身來。
“爺,你怎么突然暈倒了?”
他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只見矮個漢子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幾個手下圍攏在他頭頂上,因背著光,看不清都是些什么表情。
面上纏滿紗布的丁響依舊全身發軟地靠在兩個人手里。
晨哥只覺得兩耳嗡嗡作響,一個手下的聲音低低傳來,顯得模糊不清,他伸長耳朵去聽,聽了片刻,才分辨出那話是“爺是不是失血過多,魘著了?”
怎么?難道他真是被滿爺那一刀整得失多了血?
慢著,難道他只暈過去一瞬間的功夫?
晨哥努力想讓腦子清醒一些,卻只覺得太陽穴脹鼓鼓地直發燙。
幾個手下七手八腳地將他拖了起來,他無力地揮揮手,被一行人簇擁著走向內堂,漸漸聽到滿爺爽朗的笑聲。
外院里,幾個被打暈了的壯漢橫七豎八地躺在墻角逼仄處,被小腿高的雜草遮住身子,乍一看并無可疑之處。
北街,點心作坊。
滾滾黑煙彌漫在夕陽中,街面上一片亂象,尖叫呼喊聲此起彼伏。
一輛黑蓬單匹馬車急速駛來,猶如一只呼嘯而來的黑箭,一頭射入滿地亂跑的人群里。
腦門上帶著瘀傷的劉樹強一頭撞了出來,眼見點心作坊里火勢熊熊,頓時三魂走了七魄,慘叫朝門臉處沖去。
跟在他身后下車的葉禮忙搶先幾步將他攔住,一面抓著他的衣袖向后拖拽一面急聲道:“劉大叔莫要焦急,待我讓小廝打探一二!”
“放開我!他娘!虎子!娟兒!”
劉樹強瘋狂地掙開葉禮的雙手,俯身沖到門臉處,被噴涌而出的黑煙熏得倒退三步。
葉禮無奈地用衣袖捂住口鼻,沖著身后的小廝發令道:“快幫忙救火!”
三五個身高體壯的小廝忙疾步跑開,紛紛去尋裝水的物件,一個小廝迎面撞上一個坐在地上大哭的婦人,險些被她絆倒在地。
那婦人披頭散發,鼻涕眼淚糊了一滿臉,雙手拍地,一邊蹬腿一邊大聲哭叫:“我的兒!我的兒呀!完了完了,這讓我咋跟你爹交代呀!”
葉禮須臾間就被擁擠的人群頂出十尺開外,逼在馬車旁邊動彈不得。
帶著斗笠的車夫一把扯住他,壓低聲音勸道:“爺,您可別犯傻,這是可是老天爺來幫忙了!您只要咬死,說把那小丫頭送回點心作坊了,這走了火兵荒馬亂的……那小丫頭就是走丟了也賴不到李家頭上!”
一向云淡風輕的葉禮面色微變,眼中閃過劉娟兒那對清澈明亮的眸子。
他吩咐兩個婆子送劉娟兒回家,誰知那兩人竟把人看丟了,且同時還丟了一個名叫小豆的小丫鬟,其中一個婆子是小豆的祖母,回來時已哭得不成人形。
那小丫頭要是真丟在了西柳胡同……
葉禮沉著臉低下頭,心中漫漫泛起一陣酸澀感。
此時,門臉處的劉樹強血紅著雙眼,匆匆脫下上衣,就手接過一個街坊手里的木盆,將上衣壓入盆中浸滿水。
他將濕透了的上衣蒙在頭上,咬著牙就要往里沖。
“哎呀!!!劉兄弟!!使不得使不得!”
李嫂子一臉急色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雙手去抓劉樹強,偏生劉樹強光著脊梁,她見無處下手,只好用肩膀拼命頂住他。
劉樹強帶著哭腔喊道:“李嫂子!你快讓開!我家櫻桃和虎子……”
李嫂子喘著粗氣低吼道:“別犯傻!你妻兒都在我家!”
“真的?!”劉樹強一愣,頭上的濕衣服吧嗒一下掉在地上。
“真真的……哎呀,一時也說不清,趁現在快些過去吧!”
李嫂子被黑煙熏得眼淚直流,再也顧不得避嫌,大力推了劉樹強一把,引著他往自家方向跑。
劉樹強隔著人群遠遠看了葉禮一眼,狠狠啐了口唾沫,轉身跟著李嫂子飛奔而去。
李嫂子的家就在相隔七八戶遠的地方,是一個破舊的獨門小院。
“他爹!”
胡氏見劉樹強頂著一臉黑灰撞進門來,驚喜地迎上前去扶住他的兩只手。
“櫻桃!”
劉樹強乍一見到胡氏,激動地將她緊緊摟在懷里,如一個幼童一般哭了起來,哪里還顧得李嫂子跟在身后?
李嫂子尷尬地背過臉去,躊躇片刻,干脆關上大門,兀自溜進廚房里。
“爹……”
一個虛弱的聲音徐徐響起,劉樹強猛地睜開眼,只見虎子帶著一臉虛弱的笑容,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
“咋了!這是咋了?!”劉樹強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忙松開胡氏,雙手去扶虎子的胳膊。
虎子努力打起精神對他笑道:“沒事,爹,咱家總算,都沒事……”
李嫂子端著一個大瓷碗走出廚房,對劉樹強一家三口招呼道:“這不都沒事兒么?快些放心吧!我這也沒啥好東西,想著大家都挨了煙熏,就燉了點豬紅,都來吃一碗潤潤肺吧!”
“噯!麻煩您了!”胡氏抹了把眼角的淚花,跟在劉樹強和虎子身后,三人一起擠擠挨挨地坐到院中的小圓桌旁。
李嫂子給三人各自盛了一碗豬紅,劉樹強心情舒暢,頓時也有了食欲,他伸出調羹舀起一勺,只見豬紅鮮嫩嫩的泛著水光,一點也不腥氣。
“好新鮮!嫂子有心了!”劉樹強對李嫂子憨憨一笑,吸溜地吃了一大口。
胡氏柔柔一笑,低頭喝了兩勺,正要夸口,心中突然一刺,疑惑對劉樹強問道:“娟兒呢?你著急八荒地跑過來,難道把娟兒給丟在作坊那兒了?”
劉樹強呆呆地瞪著她,調羹僵舉在空中,仿佛沒聽懂她話里的意思。
“娟……娟兒不是早就回了作坊?!沒跟你們一起?”
聞言,虎子手上一抖,一碗豬紅打翻在桌上,血色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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