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上,露尖的月牙兒披著薄紗在云層中嬌羞半掩。
東柳胡同中段的二進小院里聲色寥落。
然而,內院主屋中,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卻正在氣喘吁吁地怒目相視,恨不得擰住對方嬌嫩雪白的臉蛋好好干上一架!
花姐兒平日最重儀容,此時卻頂著一頭被抓成雞窩狀的亂發,全身都灑滿了乳白色的湯汁,耳邊還掛著兩顆紅棗,看起來狼狽至極。
劉娟兒的衣袖被撕破了兩條大口子,她從頭上摸下一粒蓮子,氣咻咻地翻了個白眼,扔到嘴里大嚼,邊嚼邊說:“你不服氣也罷,反正你做的就是難吃!”
“你胡說!”花姐兒怒極攻心,叉著腰直跳腳“我花姐兒的手藝還從未被人如此質疑過!你這個小丫頭,舌頭是怎么長的?”
劉娟兒撇撇嘴,抬起下巴瞪著她“你這人咋不講道理!我劉娟兒的舌頭還從未被人如此質疑過!你吃過自己做的東西嗎?”
“我……我……”花姐兒眼中一閃,心虛氣短全部寫在臉上,她確實很少品嘗自己的手藝。
只因她十歲那年親手做了一道羹湯,結果得父親舌頭發麻,母親罰她將那湯喝的一滴不剩!從此以后,她便對自己做的食物有了陰影,輕易不敢品嘗。
但自從在宜春院開始鼓搗吃食,便經常有恩客為討她歡心,給她帶來各種新奇貴重的食材。
花姐兒想當然地認為用貴重食材做出來的東西必定是美味佳肴。
身為紅牌,吹捧奉承者眾多,無人敢對她說不好,因此花姐兒也無從得知自己的手藝究竟好不好。
她本就孤芳自賞,此番被劉娟兒一語道破真相,臉面大失,不免又急又怒!
花姐兒不服氣地一手戳在劉娟兒的額頭上,嬌聲道:“你兄長劉大虎吃過我做的點心,好與不好,你明兒自去問他!”
劉娟兒忽閃著明亮的大眼睛,滿臉疑惑地瞪著她“我沒見過你!你咋會認識我哥呢?除我以外,我哥從來沒跟別的女娃子打過交道!”
花姐兒一臉得色地抬起下巴,喜不自禁地說:“令兄對我鐘情已久,還做了一樣別致的涼點,趁著送馬豆蓮的機會一道送與我品嘗!”
“什么涼點?難道你是說……”
涼餃月兒彎!慘了,那可是我做的呀!這下誤會大了!劉娟兒恍然大悟地捂住嘴,生怕自己不小心脫口而出。
等等,這也不對勁啊!
劉娟兒搖頭抖開花姐兒的手指,摸摸額頭好奇地問:“我記得馬豆蓮是定時定量送往南街的,我娘也沒告訴過我具體送到哪門哪戶!請問你是誰家小姐,怎么會一個人住在這里?你見過我爹和我哥哥是嗎?但你怎么會認識我?對了!小竹認識我!小竹是你的丫鬟嗎?她人呢?為啥把我抓到這里來?”
花姐兒被她一連串的問題噎得說不出話來,只咬著下唇不作聲,俏麗的臉頰上浮起一絲蒼白的色澤。
“你咋不說話?”劉娟兒想下床與她問清楚,剛要抬腿,卻發現自己的下半身動彈不得。
她疑惑地揭開被子,只見自己的雙腿被一股麻繩牢牢綁在床欄上。
“為啥綁著我?!你到底是不是好人?!”
劉娟兒心浮氣躁地拍了拍床板,屈著身子去拉腿上的麻繩。
繩頭還沒夠到手里,她腿上突然一沉,只見花姐兒板著臉坐在她的膝蓋上,冷冷地說:“你還不許走!”
“為啥?你干嘛呀!”劉娟兒氣急敗壞地推了推花姐兒的身子,只恨那曲線優美的屁股壓得她的下身動彈不得。
花姐兒一臉冷色,雙手用力壓住劉娟兒的肩膀“不許走就是不許走!等你爹娘為你哥上門向我提親,我就放你回去!”
這死女人,瘦得連胸都沒有,力氣卻還不小!
劉娟兒小臉煞白地在花姐兒手中掙扎著,嘴里急聲大喊:“你……你瘋了吧?你個瘋女人,哪有綁來小姑子逼迫別人提親的?!你這是綁架!不,是綁票!”
“我又不要贖金,哪里能稱作為綁票?我還準備豐厚嫁妝,只求與虎子長相廝守,你說,我何罪之有?”
花姐兒一把地摟住劉娟兒的小身子,死死箍著她的胳膊,臉上露出幾分癡態。
“我吃了虎子做的涼餃,滿心甘甜,我知道他對我有意,只是顧念塵世俗情才不敢上門提親!我也做了一味點心贈予他,他一定很喜歡,一定很喜歡的……”
劉娟兒被她勒得喘不過氣來,艱難地抬起小臉,只見花姐兒一臉癡笑,眼中浸滿淚花,似乎精神有些不大正常。
這個時代精神正常的女子會用這么極端的方式讓男人提親嗎?
劉娟兒的心中打起小鼓,不敢再刺激花姐兒,便停止了掙扎,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不是讓小竹送給我哥一包點心?還讓我帶了句話?”
“是啊!”花姐兒欣喜地看著她的小臉,心中浮起幾絲憐愛之情“多虧你帶話,等我做了你嫂子,以后一定待你比親妹妹更好!”
劉娟兒的背心有些發涼,她對花姐兒鄭重地搖了搖頭,沉著小臉說:“那點心我哥一口也沒吃,他說你是煙花女子,很是嫌棄!我因為幫你傳話,還被他痛罵了一頓!對不住了,我哥他不會娶你的!”
“你說謊!”花姐兒面色慘白地推開劉娟兒,氣得渾身發抖。
劉娟兒的眼中閃過一絲憐憫,狠了狠心,依舊板起小臉地看著她“是真的,我不懂啥叫煙花女子,但我哥看起來真的不喜歡你!你還是放我走吧……”
“住嘴……你給我住嘴!”
花姐兒怒吼出聲,瘋狂地扇了劉娟兒一耳光,劉娟兒迫不及防,被打得一頭撞倒在床欄上,暈頭轉向地厥了過去。
夜色濃時,一個衣著富貴的中年男子獨自漫步在東柳胡同的石板路上。
他走到二進小院的大門外,伸手叩了叩門,然后攏著雙手靜立在陰暗中。
“小竹,怎么去了如此之久……”
大門吱呀一聲開啟,一個俏麗女子步入夜色,一邊輕聲發問,一邊看向來人。
當她看清來人的面容,卻陡然失聲,失魂落魄地垂下螓首。
“程爺……您何苦尋來這窮酸地兒……”
程爺看著花姐兒憔悴的素顏,憐愛地拉起她的手,沉聲道:“來都來了,你難道要狠心放我在外面吃風?”
“爺……”花姐兒哽咽出聲,拼命從那掌心的溫暖之中抽出手來,捂著臉含糊不清地哭訴道“爺是富貴人,我這殘花敗柳但當不起,如今宜春樓有了新紅牌,爺只管去嘗鮮便是,何苦來……”
“我又不是空手而來,你何必如此作態?”程爺打趣著摟著花姐兒的肩膀走進院子,將一個油紙包塞入她懷中。
“這是……”花姐兒揭開油紙,只見其中裹著一疊形態飽滿的涼餃。
程爺朗笑道:“那次在宜春樓吃了你的涼餃,我便有些念念不忘,回去學給莫師傅聽,他便改良了福祿齋里寶尊涼餃的配方,你嘗嘗看,與你那比之如何?”
花姐兒悠悠捻起一只涼餃,月色撒在半透明的餃皮上,顯得這點心如夢如幻,仿佛玉制一般。
北街,點心作坊連內院一起被燒了大半,只余三間舊房尚且囫圇地冒著余煙。
劉樹強和虎子垂頭坐在門臉外,劉捕頭一臉沉重地站在他們身邊,地面上拋落著三道長短不一的灰影。
“沒到喪氣的時候……”劉捕頭無奈地看著眼前的父子倆,心中干澀難言。
剛進牢房,方思勞就叫嚷著招認,將徐桂芳牽線擄走劉娟兒的罪行也招了出來,劉捕頭當時便要派人去圍那桐葉酒坊,縣令卻一臉淡然地置之不理。
縣令見過牢房中的滿爺后,行為舉止頗有些曖昧不明。
劉捕頭焦急如焚,卻無法違令,僵在縣令的居所外堂里不肯走,最后是縣丞出面將他拉了出來,叮囑他莫要在此時鬧反骨,免得后路難行。
“那西柳胡同是煙花之地,劉家小女若是被那里的人所擄,不論是否追回,都將壞掉一世名節。你且莫要張揚,暗中試探便是!”縣丞如是說。
劉捕頭想想也是,娟兒若名節被毀,便是救回來又如何?
他不放心劉樹強一家人,趁夜摸到北街李嫂子家中探望,見那一家三口正為劉娟兒的失蹤傷心得肝腸寸斷,漫到嘴邊的真相更加無法出口。
最終,劉捕頭只好帶劉樹強和虎子來點心作坊查看一番,名為尋找線索。
一聲微弱的貓叫隨風而來,虎子猛地抬起頭,左右顧盼。
他不顧劉捕頭和劉樹強驚愕的眼神,順著那飄渺的貓叫聲疾步尋去。
黢黑的墻頭下,大頭菜自黑暗中跳竄出來,抖了抖滿是灰渣的毛,喵嗚一聲,親昵地貼在虎子的小腿上撒嬌。
“你可還好……”虎子抱起大頭菜,雙眼溫濕地捋著它的臟毛。
大頭菜在他懷中抖了抖頭顱,發出一聲含糊的低吼,似乎嘴里堵著什么東西。
虎子伸手去摸它的嘴,摸到一絲冰涼,他扯下來一看,見是一方雪白素絹。
虎子疑惑地抖開那絹帕,借著月光仔細一看,頓時黑透了臉。
那素絹上描著一朵杜鵑花,杜鵑花下有兩行蠅頭小楷,上書:“若要此花不敗,須來南街東柳胡同中段十三戶上門提親,過時花敗,后悔難及!”
落款是“謝長留”。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