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蔥手腳飛快地縮回榻上,一直挪動身子擠到角落里,雙手環膝,將頭臉埋得深深的,似乎沒有臉面對劉娟兒的指責和向文軒的問話。劉娟兒知道她后悔了,不由得深深嘆了口氣,扭頭對向文軒輕聲問:烏青哥哥傷勢咋樣了,是不是挺嚴重的?我、我剛才只是太怕了,以為他也跟著使壞,所以才下了那么重的手……但看到你在這兒,我就知道是誤會他了!
無礙,又不是紙做的人,哪里就會讓你們兩個小丫頭給弄成大傷?向文軒擺了擺手,似乎懶得多說,只端身挨著小塌的一角坐下,如有所思地看著大蔥。
那啥……向哥哥,這一會子發生了好多事兒,我也不知咋跟你說,但不說又不成,你且先聽著吧!但我求你一句,大蔥她還小,有時候想得偏了點兒,也是看戲看得糊涂了,你可別怪她!劉娟兒揣著小心肝低聲說了一通,垂著眼不敢同向文軒對視,只覺得心中火燒火燎得十分難受。
向文軒轉回頭,癡癡地看著劉娟兒烏黑水花的頭頂,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低聲問:娟兒,你在這里不用怕,有話盡可以敞開了說,我家是沒人會來清泉榭的,此處也算是府中最隱蔽的地方。
咦?為啥呀?劉娟兒頓時忘了自己要說的話,抬起頭好奇地看著向文軒我看這地兒挺好的,景色也不錯,藏咱們幾個人真是綽綽有余!向哥哥,你咋就篤定沒人找來呢?
只因此處是我家的禁地,平時別說無人敢來,便是下人無心提起清泉榭,我父母也會大發雷霆。向文軒直直地看著劉娟兒,聲音又輕又虛浮,似乎陷入某種難堪的回憶中。
哦……那啥,這個小姑娘你以前也見過吧?她叫大蔥。是善娘收養的孤兒,今兒她做了件糊涂事……劉娟兒不想追問向家的陰司,只想當面和向文軒解釋清楚,免得向湖雨那邊鬧開了大家都不好看。
卻見向文軒擺了擺手,兩眼放空地低聲道:一切只怪我……小娟兒妹妹,你來我家也算看過了一遭,有沒有發現何處不對勁?這府邸,這內院,這水榭,還有那田地。果林。花園……
不對勁?好像和鴻門坊里其余的大戶府邸也沒啥特別不同的呀!劉娟兒摸著下巴想了想。腦中突然一閃,驚訝地瞪大了雙眼,湊在向文軒身邊低聲問:向哥哥,按理說你們家搬來紫陽縣也沒多久。怎么你們府上的角角落落看起來都挺舊的?是不是……是不是買了人家不用的屋子呀?還是……
向文軒突然笑了笑,那笑容就和湖面波光的浮影似地一晃而過小娟兒妹妹果然聰慧過人,實不相瞞,這府邸才是我向家的老宅。我父母五年前在紫陽縣置下此宅,僅僅在此居住了兩年便舉家搬到京城去了。之后,這府邸便一直空著,直到今年秋闈才又搬了回來……你可知我們當初為何搬走?
劉娟兒聽得一愣一愣的,卻見向文軒不等他接口又自顧自地說道:就是因為湖雨,當年湖雨出了大事。出事的地方就在這清泉榭!為著她的名聲著想,父母才匆匆搬去了京城。偏偏湖雨一時又恢復不了,日夜啼哭尖叫不止,為了隱瞞,我們也不曾到大伯府上居住。害得大伯和父親起了罅隙……這幾年來,父親一直想修復同大伯的關系,如今恰好又聽聞大伯在京受了同僚的排擠……
大伯有難,偏偏我們同京中的高官的又沒什么交情,便是拿著銀子也不知往何處送才好!我父親心中一直覺得愧對大伯,是以……他和母親才想借著李家的關系去為大伯爭取,一切都太快了,這幾日發生太多事了,我不想為了保那李景山的小命就去篡改證詞,受了父母很大的埋怨。便是我愿意,鐵捕頭和付清還有馮大人也不可能都被銀錢收買,是以……我父母才把主意打到你們頭上!
向文軒的聲音在不大不小的屋中彌漫開來,聽得劉娟兒心中五味雜陳,一時也不知說什么好,她錯眼瞧見小塌角落里的大蔥已經抬起了頭,一臉茫然地看著向文軒,便知道她也聽入了神。
向哥哥,那啥……你能不能勸勸你父母?咱家哪兒有那么大本事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和鐵捕頭又沒拜過把子,也就是個比街坊鄰居稍微親近點的關系罷了!付清大哥就更遠了……劉娟兒一臉無辜地抬著小臉,想到向文軒已經答應了他父親走仕途,心里越發不是滋味。
向文軒對她淡淡一笑,頷首道:我又何嘗不知,可是父母心急,李家二房又以野山的地界威逼利誘,父親完全聽不進我的話!還認為我一身反骨,不懂得維護親情!小娟兒妹妹,你也知道,我并不是個甘愿受人所制的人,但面對父母雙親,我也無法像白奉先那樣……畢竟,父母并未曾虧待于我!
恩……這個也是,向哥哥,我不是讓你學白哥哥那樣處處頂撞你父親,我覺得他那么做其實反而是害了自己……但你是向家少爺,是你父母的心肝寶貝呀!你若是服個軟、裝個病什么的,多求求他們,他們難道就不顧你的傷心,硬要把咱家踩在土里拿捏不成?劉娟兒期期艾艾地瞟了向文軒一眼,心里又是慚愧又是不安,若不是沒辦法,她也不想教唆人家學女人一樣一哭二鬧三上吊!
向文軒輕笑了兩聲,稍稍一歪頭,看著劉娟兒打趣道:這是讓我學潑婦鬧事?小娟兒妹妹,我本就是個狠心之人,這些女人家的手段我是萬萬看不上眼的!但我受了奉先的囑托,答應要好好看顧你們全家,如今雖身不由己,倒也不是什么辦法都沒有。只是……小娟兒妹妹,我只愿你別誤會我的本心。
那、那您就幫幫劉家人吧……大蔥忍不住了,抬著下巴朝向文軒看去,卻見他眼神復雜地瞅了自己兩眼,又嚇得一縮脖子,埋著頭不敢吭聲了。
向文軒轉回頭看著劉娟兒滿懷期望的眼神,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小娟兒妹妹,當年湖雨遭難,歸根究底也是怪我性子太狠,不給人留余地。當年我是全家人的手中寶,又愛習武,小小年紀便鬧得闔府上下不得安寧。當時有個教我騎射功夫的老師,深恨我頑劣,便在父親面前進言,說我若不改脾性,將來武藝越高。危害也就越大。
這……向哥哥。這些事兒你不用特意告訴我。我也沒必要知道啊……劉娟兒敏銳地感到向湖雨遭的難肯定不是什么好聽的事,卻見向文軒不管不顧地接口道:后來父親對我家法伺候,那也是我第一次吃那么大的虧,是以心中深恨。便處處尋老師的不痛快,令他備受煎熬。后來……他為了報復,便搜羅了些新鮮的點心糖果,尋著空子將湖雨誘拐至此……
別說了!劉娟兒和大蔥同時跳將起來,大蔥的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她本就是出身自市井間,也算稍懂人事,向文軒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還有什么聽不明白的?!劉娟兒怎么也想不通,這么難聽的家丑,向文軒竟然當著她們兩個小女娃的面說得如此輕松,難道真如他所言,他就是個心狠之人?
向文軒冷哼了一聲。眼中的悲色一閃而過可恨那個惡人不敢沖著我來,只敢欺負年幼的湖雨,且又逃得不見蹤影……這幾年,每到深夜,我總是能聽見湖雨凄厲的哭叫聲!明明她已熟睡,可我卻總能聽到那些聲音!我自知心魔難纏,便總是尋著空子出遠門打獵,變相地冷落了她,也許,她最恨的人就是我……小娟兒妹妹,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我希望你莫要以此事威脅家母!
啊?!!劉娟兒聽呆了,一時沒弄懂他話里的意思,大蔥卻率先反應過來,只見她挪著身子一點點湊近,聲如蚊吶地問道:您這話的意思是……劉家人可以拿你們家這個家丑來反制你父母嗎?這……劉家人可是厚道人呀!
我也不希望有這一刻,但這是我全部的底牌,小娟兒妹妹,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希望再次傷害我父母的會是你的家人!向文軒半垂著眼皮,身子突然一縮,背部不由自主地弓了起來,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劉娟兒一時心潮起伏,一時覺得向湖雨可憐,一時覺得向文軒更可憐,難怪他真實的性子是如此冷漠狠戾,原來表面嘻嘻哈哈放蕩不羈,實則心里背著這么大的包袱!只是……他明明知道劉家人一向厚道,就算是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也不會把人家女孩子這么難堪的往事提出來作伐,莫非……
向文軒見劉娟兒沉著臉不說話,只舉起大蔥那杯一口未動的茶水抿了兩口,又一臉淡然地輕聲道:小娟兒妹妹,等今兒你們出府回了家,以后咱們或許很少有機會再見面了。難得此時有閑,你不如將心中所想統統說個痛快吧!
劉娟兒想想也是,以后向老爺和向夫人肯定不會再讓向文軒沒事兒就跑到自家吃吃喝喝了,白奉先又不告而別,李二公子是死定了的……看來,自家同這鴻門坊內的大戶人家終究要有個了斷了!
思及此,劉娟兒便不再猶豫,一臉認真地對向文軒問:向哥哥,打從我今兒進了你家,一路走來,心里有些話也不吐不快。我想問你,你當真是為了你們家的野鮮買賣才幫了咱家那么多嗎?另外,你甘愿去衙門的案子里插一腳,你父親也由著你亂來,當真是只是為了從余大人手中得到野山的開采權,而不是為那些被拐男童打抱不平嗎?
聞言,向文軒垂著頭沉默下來,過了半響,他才幽幽接口道:可以說是!小娟兒妹妹,我早說過,我是個重利狠心的人,實則沒你想的那么好……但我也是對事不對人,對你,對劉叔和胡嬸,對大虎兄弟,我便是再狠也不忍看到你們受盡欺凌……湖雨自從遭了難以后便食不知味,其實我也一樣,這是心病,無藥可醫。但自打我在你們家吃過你做的燒烤和胡嬸子做的澆頭面,卻又重新品嘗到美味的樂趣……小娟兒,不論如何,我希望你能一直好好的。
劉娟兒聽得鼻子直發酸,險些不曾落下淚來!同向文軒走到今日,誰又能想到其中會發生這么多瑣碎糾葛,是不是她本就不應該同這些大戶人家的少爺們攀扯上關系,是不是她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背靠大樹好乘涼……如今想來,這句話當真諷刺!劉娟兒心道,若自己沒有長成大樹深根,靠誰又能靠一輩子?她心中一抖,突然有些豁然開朗。想著自己跟劉家人在這紫陽縣兩年多的生活,一開始靠劉捕頭護著,結果劉捕頭遭了難……過后又靠葉禮、靠李家三房、靠善娘、靠白奉先、靠向文軒、靠鐵捕頭、靠付清……靠來靠去,就是沒有完全靠過自己!
事實證明,再高大的樹也經不起長久的承靠,樹倒猢猻散,何其悲哀!
仿佛為了驗證她的想法,向文軒又沉著臉開口道:還好這向府內我總有自己得用的人,不似白奉先只有卞斗一人可信,今日發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我也差不多都知道了。說著,他若有所思的瞥了大蔥一眼有些小事不必擔憂,我自有辦法壓下去。但有些事我也須得提醒你,小娟兒妹妹,你爹娘都不肯松口,我父母已打算放棄你們了……未免你們損失過重,這些東西,你快收起來吧!
說著,向文軒從衣襟里掏出幾張紙頁,疊在一起塞進劉娟兒手中,沉著臉低聲道:這幾張契紙是我偷出來的,千萬可別弄丟了!小娟兒,我已竭盡所能助你們最后一次!來日方長……你家飯菜的滋味,我永遠不會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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