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烏支縣一片沉靜,時不過一更,連打更人都還未起床,唯有巡夜的衙役提著燈籠在街頭巷尾漫步而過。風中傳來幾聲輕微的狗吠聲,虎子捧著沉重的湯碗和白奉先一前一后走在樓梯上,眼見就要走到三樓樓梯口,虎子卻遲疑地頓下了腳步,心道,有何理由篤定那個大人物已經喬扮成下人提前來了烏支縣呢?
白奉先手中的氣死風燈險些碰到虎子的后背,好在他一向手穩心細,只看了眼虎子浸滿在火光中的背影就猜到他為何舉步不前。實際上白奉先此時的心情也并不平靜,但既然都走到這一步了,不去一探究竟誰又能甘心?思及此,白奉先匆匆邁上兩層階梯同虎子并肩而立,壓低嗓門輕聲道:“怎地?你是擔心此次又背著娟兒私下行動,過后會吃她的掛落么?”
聞言,虎子被逗得一樂,明知白奉先是試圖想讓他平復心情,卻只干笑了一聲接口道:“橫豎咱們背著她行事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即便是那次進山將姥爺帶回家,其中的兇險,誰敢跟她言明?那還不是怕嚇著了她!奉先,如若真的遇到吳將軍,你有把握他能認出來你來么?”
“并無把握。”白奉先毫不猶豫地接了這么一句,高高舉起風燈照著兩人眼前空蕩蕩的樓梯口“但事到如今,莫非你甘心打道回府?這會子總還算有個送宵夜的由頭,不然你還想明日一早去找那位夫人敘舊么?若花鉤子嬸兒所言非虛,那能否順利將武家姑娘引薦到吳二夫人面前,成敗就在今夜了。”
虎子想想也有理,只得將滿心擔憂強壓下,深吸了一口氣幾步邁上樓梯口,捧著熱氣騰騰的湯碗朝走廊中間的房門疾步而去。待走到房門口,虎子發現門縫中透出微弱的光線,顯然那位夫人還等著八娘九娘她們送宵夜上來。干脆一鼓作氣……虎子抬起手正要叩門。突然感覺單手捧著沉甸甸的湯碗怪不得力的,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這么晚了,這位夫人當真是要用下如此豐盛的宵夜?
要知道這一包鮮用料瓦實。即便是劉娟兒那么好的胃口,吃下三、四串都覺得撐得慌,十串一包鮮?還加湯?這位夫人哪兒來這么大的胃口?即便是算上那位小姐和小少爺怕是顯得過多了!莫非那位將軍此時就呆在夫人房里共享天倫?如若真同自己想的一樣,那是否讓白奉先這個故人先迎一面為好?思及此,虎子越發猶豫不決,堪堪一扭頭,正想給白奉先使眼神,竟發現自己身后空無一人!
漆黑一片的走廊空蕩蕩的,顯得極為冷清,因酒樓尚未正式開業。且居住在這三樓走廊中間包房內的夫人和小姐、少爺從來都是深居簡出,很少在天黑之后出門,是以這走廊臨近的廊柱上只掛了兩盞未曾燃著燭火的空殼子風燈。白奉先霎時間蹤影不見,讓虎子感覺自己猶如突然墮入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他忍不住微微顫抖。好不容易張開嘴正要喚人,卻見面前的房門突然啟開了一條縫。
“咦?我還當是送宵夜來的,這不是少東家么?好久不見啊!”門縫里探出一個明眸善睞的少女,她的額頭雪白,散開的一頭烏絲如溪水般淌落在肩頭上,在月色的籠罩下竟顯出幾分同實際年齡不相符的妖冶之態。
虎子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急忙點頭一禮。垂著眼皮輕聲道:“吳小姐,入了夜才來叫門,真是失禮了!只是這一包鮮的備料工序有些繁瑣,夫人又要得急,八娘和九娘趕忙做好以后都有些緩不過勁來,恰好我又來了。是以……”他話音未落,卻見吳茗江十分干脆地將門推得打開,含笑點頭道:“少東家有心了,勞累你親自動手來送宵夜,還真是咱們的不是!母親。你快過來呀!”
隨著一陣裙裾摩挲的聲響,那位明艷照人的“二夫人”很快便從吳茗江身后探出頭來,她卻是挽著個簡單的小螺髻,身著寬袖薄衫,下系一條罩著黃沙的雪白羅裙,顯得別有一番清雅素色。眼見虎子不敢抬頭,吳二夫人噗嗤一笑,扶著吳茗江的肩膀朝后退了兩步,輕啟朱唇低聲道:“我怕熱湯燙手,卻也不好來接呢!勞駕少東家給咱們送進來吧!茗江,快些推開,莫要不知禮!”
茗江吐了吐舌頭,嘻嘻一笑躲到她母親身后,虎子這才鼓起勇氣邁進了房門,目不斜視地走到房間中央的茶桌前放下湯碗,還未抬起頭來,卻見那個長得粉團子似的小少爺搖搖晃晃地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腿,張開沒幾顆牙的嘴笑得一臉嬌憨。見他如此可愛,虎子心中一軟,全然忘了防備,忙半蹲下身子托住小少爺肉呼呼的屁股蛋一鼓作氣將他抱到近處的搖椅中坐好。
“哨兒可愛吧?”茗江一邊飛快地挽著頭發一邊笑瞇瞇地跟了過來,待她拖過一個圓凳端身坐下,滿頭烏絲已挽成了兩個俏皮的雙丫辮。虎子笑著點點頭,又忍不住捏了捏小少爺肉乎乎的小手“小少爺虎頭虎腦,小姐聰慧嫻靜,夫人真是有福氣!”吳二夫人聞聲而來,一邊在吳茗江面前擱下兩個小碗一邊捂著口鼻對虎子打趣道:“少東家若是早日成親,往后兒女雙全也不是難事。如何?不是說要帶你的未婚妻來給我見一面么?我可盼了許久了!”
聽她提到武梅花,虎子忍不住背心一涼,這才察覺到不對來!這屋中……如何不見下人?別說那幾個昨日入住的漢子,怎會連那個名為芳翎的大丫鬟和那個婆子都不見?許是察覺到不妥,吳二夫人一邊探過身來準備分湯一邊對虎子輕聲解釋道:“因我家老爺即將抵達烏支縣,昨兒我家中的幾個管事和長隨先到了一步,這會子正替老爺守著隔壁那間房呢!我夫君規矩大,是以他們也不敢怠慢,總有些瑣碎物什兒要早先預備著。但他們到底是男人家,哪有女人細致?所以我就把芳翎和婆子都趕過去幫忙了!哦哦,咱們哨兒餓了吧?母親給你分湯!”
聞言,虎子就跟被抽了氣似地放軟了身子,不禁在心中自嘲道,感情是自己嚇自己啊?也對,吳將軍有啥理由要扮成下人早一步進烏支縣呢?這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做派,不說是來避暑度假的,倒像是來當暗門子的!堂堂護國大將軍,哪里就須得如此謹小慎微了?況且白奉先那頭也說不清是不是有人想謀害將軍……思及此,他急忙對吳二夫人擺擺手,滿面柔和地低聲道:“夫人當心燙手,還是我來分吧!這一包鮮用料足,未免積食,也不好讓小少爺多用的。”
虎子端起湯碗中的大湯勺,先在兩個小碗中各添了半碗湯,又親自動手取出兩串一包鮮小心地用勺背刮落在湯水中,卻見吳茗江眨巴著明媚的秀目輕笑道:“別這么客氣呀!我能吃兩串,母親和哨兒一起也能吃三串呢!”
吳二夫人臉上一紅,伸手推打了吳茗江一把,不好意思地對虎子點頭道:“這蛇肉小食難得一見,滋味鮮美甘醇,我和茗江晚膳原本就沒好好吃,這才叫了這么多……讓少東家瞧笑話了!哨兒最多能吃大半個,但他尤其愛這個湯呢!”
這也真算是吃的不少了,同我家娟兒不相伯仲呢……虎子暗笑了兩聲,很快分好了宵夜,直起身來對吳二夫人拱手道:“此時也晚了,當真是不便多打擾,敢問夫人明日何時有空?我好帶那未過門的妻上門來拜訪。她還挑了幾樣不久前才完工的針線想給夫人過目。”
“如此甚好!恩……明日午膳后估摸是有空的,不如就定在午時三刻?”吳二夫人笑著對虎子點了點頭,一邊扶著調羹攪動碗中的湯水一邊輕聲道“這緣分也是難得,若不是不太方便,我還真想同你們共用午膳呢!”聞言,原本咬了一小口一包鮮的吳茗江鼓著腮幫子一抬頭,含含糊糊地接口道:“為何不方便?我還想早些見那未來的東家娘子……哎喲!”吳二夫人虎著臉打了她一下,抖抖眼皮厲聲道:“沒規矩!食不言寢不語!”
屋內雖說燈火通明,但面對這兩位埋頭用宵夜的母女,虎子委實覺得逾越了,又胡亂打了幾聲招呼行了幾道理便匆匆朝房門口退去。他全然不曾懷疑吳二夫人的話,是以還未退到門邊就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居然汗透了。忍不住一邊嘆氣自嘲一邊將手扶在門上,正準備推開,卻錯眼瞧見門邊的陰影處扔著一只鞋!
若這是一只女人的繡花鞋或幼兒的虎頭鞋,虎子都不會感到驚訝,可這偏偏是一只男人的鞋!虎子頓時感到毛骨悚然,誰家下人會把鞋落在家主夫人的房中?除了……虎子拼命忍住胸腔內的滔天巨浪,又狠狠朝那鞋盯了兩眼,卻見那是一只樣式普通的家常軟底布鞋,但鞋面卻用的是透氣的上好絲綢,絲面的華麗啞光彰顯著主人身份的不同尋常,只讓虎子心中七上八下惴惴難安。
一直到匆匆返回一樓走廊間,虎子都尚未醒過神來,竟把失蹤的白奉先忘得一干二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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