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奉先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悠悠轉醒,撐起身來垂著頭坐在竹床上,只覺得腦殼里悶得發慌!待視線明凈起來,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連外衣和鞋都沒脫就迷迷糊糊睡了幾個時辰。怪道覺得身上有些起膩……白奉先自嘲地苦笑了兩聲,搖搖頭剝落外衣,卻見一團染有字跡的布團隨著不太潔凈的外衣一起糾纏著撲落在地面上。白奉先心中一刺,彎腰撈起那團布,就手抖開,直愣愣地盯著布面上的八個血紅大字發呆——“無拘無束唯心唯意”。
卞斗,你究竟想告訴我什么?白奉先將這條從酒樓偏房內的床鋪上撕下來的白布卷進手心里,腦子里越發混沌起來,伴隨著心中的幾分不安,只令他不知所措又不明所以。他已知白家敗落了,但這敗落又顯得如此倉促又兒戲,似乎隔著江面的風都能嗅到一絲陰謀的味道。一向待他如同陌路人的父親,曾經在紫陽縣擁有赫赫聲威的白大老爺,如今虎落平陽,對自己那病逝的母親可有過一絲一豪的愧疚?白奉先在透窗而入的晨光中沉默著,不久又自嘲地冷笑了一聲,照自己對父親的了解,他怕是還覺得過錯都是旁人的,自己的權威永遠不容侵犯吧?
身下的小竹床其實是劉娟兒多年不用的舊物,白奉先自打那日送武梅花和鉤奴回村后,因心煩意亂,獨自在村子里走了幾趟。他在劉娟兒策馬奔馳的鄉野間流連,在劉娟兒親手播種的劉氏菜園里對日賞菜,在劉娟兒跟著虎子一起去垂釣的水塘子邊吹風看魚……最終回了劉家,竟恰好趕上一場雞飛狗跳的鬧劇!荒謬!白奉先想起那一地雞毛的場景依舊覺得壓不住火!古郎中的獨子五牛也算是這石蓮村里天字第一號憨蠢的人才了!全村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了解那劉家老宅的劉老頭是何脾性,五牛卻偏要將那見不得光的秘密所托非人!
可憐劉叔和胡嬸兒被鬧得一個腦袋變成兩個大,胡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老姐妹方氏和劉家大房的當家男人跳著腳叫罵,幾乎不曾掀翻了外堂的屋頂!古郎中并未參與罵架,卻也黑著一張俊臉,當著所有人的面第一次親了五牛。到底是親爹。五牛又皮實,并未被打得怎么樣,但這份冤屈又讓人如何能忍?按說這劉家的事白奉先一個外人并不方便插手,但他本就心煩意亂。看到劉家大房兩個人高馬壯的漢子欺負劉樹強一個老實人和胡氏方氏兩個婦道人家,到底沒忍住,扯著劉大仁的衣袖挪到一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好說歹說才說動了他的心。劉樹強到底還是新任的村長,他爹劉老頭的態度改善了不少,鬧了一場也就回老宅了,但臨走之前只說讓劉樹強這個當叔叔的好生操辦紅珠和五牛的親事,氣得方氏當即就跟胡氏翻了臉,多年相好的手帕交就這么起了罅隙,胡氏又怎能不傷心?
可嘆!可恨!好在白奉先一回劉宅就聽說劉娟兒和新來的大廚馬千里一起去烏支縣的酒樓了。沒讓她看到如此鬧劇或許也是好事。五牛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抱著外堂間的椅子腿不肯走,古郎中和方氏也無法,只得在胡氏抹著眼淚的輕聲勸慰下留下了五牛,夫妻兩人就這么打著虛晃的步子離開了劉宅。白奉先建議劉樹強使人將五牛喬裝一番送到烏支縣的酒樓去安置。他原本是想親自送人過去的,但不知為何,總覺得邁不開腿。小娟兒,若是再多見你一面,我還能下決心去見吳大將軍么?白奉先滿腹心事地回到自己房里,剛一進門就搜出卞斗留書的這條破布,左思右想輾轉反側。生生從大白天枯坐到大半夜,連續兩日都是如此。
“白先生可醒了么?熱水和早膳給你端過來了!”門外傳來小石頭稚嫩的聲音,白奉先打了個激靈醒過神來,忙抬頭對門外回聲道:“我醒了,端進來吧!”隨著房門吱呀一聲響,小石頭怏怏不樂地邁進房來。他將手中托盤頓在茶桌上就想走,白奉先忙湊過身去攔住他輕聲問:“這是怎么了?為何沒精打采的?你東家和娘子可還好?小石頭,你昨夜是不是哭過了?”
“白先生,東家和娘子不好……”小石頭抽了抽鼻子,抬著紅腫的眼皮癟起小嘴看著白奉先“我、我可不是要同您胡學嘴啊!就是這心里憋得慌!這兩日大房的人瞅著空子就來鬧。雖說有先生一力幫腔,但他們哪里是講理的人呢?咱家少東家和小姐又不在……昨兒東家把村子里定下到酒樓幫工的人都給送到烏支縣去了,就娘子一個人在家守著,先生那會子好似呆在房里沒出來……鬧得娘子當著大房人的面同意讓大山哥去酒樓做早點才把他們給勸走呢!先生你說,咱們少東家和小姐好不容易開個酒樓,冷不丁就讓大房人給插進來一腳,不可氣么?”
“果真?!”白奉先臉色一沉,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他抬手撫在小石頭的腦袋上低聲道“為何不讓人來喚我一聲?若是有我在,必然不會由著他們如此放肆!”小石頭眨巴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微微垂頭輕聲道:“娘子不讓我叫先生出去,她說先生要清清靜靜地溫書,不久就要去外縣趕考了……還、還說這畢竟是劉家的事,說出去又不好聽,不好為這事兒鬧的先生也沒個安寧日子呢……”
聞言,白奉先嘆了口氣,拍拍小石頭的肩膀,又從茶桌上的食盒里翻出一碟雜色干果塞進小石頭手里,安撫了幾句,便隨他垮著小臉轉出了門去。胡嬸兒的態度想來是很堅定的,不拘這劉家的日子過得鬧騰還是安穩,怕是也無法接受我就這么賴在他們家不走吧……白奉先精神不振地坐到茶桌前,也沒什么胃口,只隨意用了兩勺粥就放下碗筷。那尚未閉攏的門縫里竄進一只毛絨絨的大貍花貓,大頭菜“喵嗚”一聲,踩著無聲的步子慢悠悠來到白奉先的褲腿邊磨蹭了兩趟,翻著肚皮開始撒嬌。“你是尋味而來的?”白奉先微微一笑,夾了幾條小魚干撒到地上,待大頭菜一個撲騰打起身來低頭咬嚼。他又探過手去摸了兩把貓頭。
呼呼——嘶嘶——原本安穩地享受著小魚干的大頭菜突然從白奉先手下跳開,呲著貓牙對他吹胡子瞪眼睛。怎么……白奉先不知貓兒為何突然變臉,抬起手來聞了聞,恍然大悟!原來他這兩日不拘是在鄉野間漫步還是在農田邊流連。身邊都帶著那條獵犬石蕊。貓和狗一向不相容,大頭菜作為一只快成精的半老貓,雖說不滿石蕊分寵,卻也沒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但聞到如此濃烈的狗味就是兩回事了,怪不得不喜白奉先摸它的頭呢!連你也嫌棄我了,巴不得我走吧……白奉先苦笑了兩聲,明明心里清楚貓兒不關劉家人的態度,卻依舊忍不住黯然。
劉宅外堂間,胡亂用了幾口早膳的劉樹強正趕著出門,胡氏摟著個裝滿了干糧的食盒湊在他身邊追問道:“昨晚你就沒說清楚。這著急忙慌地是干啥去來著?虎子和娟兒不是讓核桃帶信回來了么?修水車的事兒不是已經提上章程了?這不年不節的村子里能有啥大事兒非得攛掇你去?!唉……里正他們又不是吃白飯的,你那戶冊的事兒才忙完呢,又要趕著出門!”劉樹強嘴里塞著半個餑餑哼哼唧唧也吐不出個囫圇話來,只得梗著脖子幾口咽下,一邊抹嘴一邊對胡氏接口道:“昨兒里正大半夜來尋我。也沒說清,估摸是有啥大人物要來咱們村……哎呀,你就甭跟著操心了!家里的事兒還不夠煩的?別送了!”
眼見劉樹強提著食盒就朝大門口邁去,三更和木頭趕忙跟上,三人也沒來得及同胡氏打聲招呼就著急忙慌地轉出門去了。老旺頭擱下吃空了的粥碗,剛一見到劉樹強和三更木頭下進村道上,就起身一拐一拐地來到外堂前對胡氏訕訕笑道:“娘子。您瞧,論理我是沒這老臉開口的,但是我和古婆子那事兒吧……”胡氏擺著一臉勉強的笑容對他點點頭,柔聲道:“別急,古婆子的兒子剛去酒樓,按咱們娟兒的說法。是還沒過試用期呢!等他那頭穩妥了,我再來操辦你和古婆子的事兒,橫豎你們只是為了有個老來伴,也不用鬧得村子里人盡皆知。”
“那是,那是!哎呀……”老旺頭臉上掛著難堪的笑容。滿臉皺紋都擠成了深硬的溝壑“娘子也甭為這事兒為難,我和古老婆子若是沒這福分,就當是個老友人也就罷了,也不是非得拉拔到一起過日子……她家那小子我也見過,可不像是個穩妥人,若是干得好就罷了,干不好也不能白養活了他!古老婆子昨兒還同我說呢,說是真怕她那小子鬧砸了酒樓的買賣,那她就沒臉見娘子了!”
“沒事兒的,不過就是出把力氣而已,虎子也不能輕易就讓人去干那迎來送往的活計……”胡氏擺著一臉苦澀的笑容勸了老旺頭幾句,待他一拐一拐地挪回屋,又嘆了口氣,心道,古婆子的兒子又算啥?我連大房那頭的攪屎棍都給挪騰到酒樓去了,要說對不起虎子和娟兒,我這個當娘的才算是頭一個呢!好在也只答應讓大山一個人去做早點,大山的性子憨厚,壓根就不像是他那個死了的娘親肚子里爬出來的……若是大伯和大仁也要跟著去,那才是讓我無臉見兒女呢!
劉樹強帶著三更和木頭在村道上走著,剛走了小半會兒的功夫,卻見一輛眼生的馬車自村頭的方向呼嘯而來!木頭瞪大了雙眼,一邊拉拔著劉樹強的胳膊退讓開來一邊驚聲嘆道:“好家伙!好富貴的馬車!!這馬車瞧著比咱家和胡舉人家的都要好!不會是縣太爺來了吧?!”跟著退到一邊的三更皺了皺眉,一巴掌拍在木頭肩上沉聲道:“別胡說!衙門的馬車是有官印和字號的!”
待那輛雙乘大馬車路過三人眼前,趕車的車夫卻陡然拉停了兩匹駿馬,側簾中頭一個冒出來的竟然是里正胡寶山的腦袋!胡寶山連聲招呼都來不及打,一伸腿跳下馬車,幾步沖到劉樹強面前低聲道:“了不得了……沒想到啊……咱們給衙門的人交戶籍冊子的時候,你不是還抱怨花鉤子家的閨女沒法子上冊么?誰能想到……江北道的皮貨世家居然有主子輩的人看中了武梅花的女紅手藝,這不!上趕著到咱們村來要認她當干女兒呢!”
“你說啥?!”劉樹強掏掏耳朵以為自己聽錯了,拉著胡寶山左問右問,再三確認,好不容易才接受這個難以置信的事實,一時間五味雜陳,攤著雙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道,這下武家閨女的身份可就大變樣了,咱家虎子也不知還能趕得上趟去求親不?哎呀,這到底是好事兒還是壞事兒呀?!不成,有備無患,我得快些回屋讓他娘給準備豐厚的提親禮!劉樹強想著想著就邁開了腿,也不顧胡寶山還在面前拼命沖他打眼色,只想快些回家替兒子打點妥當!“哎哎哎,你這個人呀!你是當村長的,咋能就這么走呢?!”胡寶山傻了眼,沖上前幾步扯住劉樹強的衣袖急聲道:“咱們村兒也就你們家規整些,還不快把人家請到你們家去候著?我正打算跟著他們的馬車去把花鉤子和武梅花也接到你們家去呢!”
不過半日的功夫,武梅花被江北道最大的皮貨世家魯氏一族收為養女的消息就跟長了翅膀的鳥兒似的傳遍了石蓮村的里里外外!眼紅的人紛紛摔碗大罵,羨慕的人紛紛涌到村中頭的劉宅門外瞧熱鬧,更有那些心善純樸的村婦,念著花鉤子的好,紛紛直道老天有眼,活生生讓麻雀飛上枝頭成了鳳凰鳥!
烏支縣尚未開業的新酒樓內,劉娟兒正居高臨下地站在二樓的欄桿前朝一樓院中望去,因上次被人擄到蓮花池邊的松動石板下呆了一夜,虎子未雨綢繆,令人刮掉一半草皮,露出灰撲撲的石面當做空地,免得那草叢豐厚也看不清石板有沒有再次被人搬動過!此時空地上站滿了人,人人都是一臉認真的模樣聽虎子說話,虎子則是口干舌燥地再三交代,重復又重復,就怕漏掉什么關鍵要點。
明日吳大將軍的船就要抵縣了,整個烏支縣都如臨大敵,不說是多么榮耀的大喜事,竟好似要迎戰韃子入侵一般!弄得有些人心惶惶!劉娟兒搖著頭心道,好在昨日深夜已商定了章程,這一炮能否打響,且看明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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