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先是八隊政治指導員來通知:田青青不許再在村南坑塘里釣魚賣錢了。原來這也被列入這次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對象。是對干部連求情帶解釋,對工作隊說:“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兒釣魚也上綱上線的話,那,光屁股在大坑里摸泥鰍的兒多了,我們割的過來嗎?”
工作隊說:“聽說她還賣錢!”
指導員說:“一塊錢一條,給就要,不給就不要。還不是哄小孩子哩嘛。一斤多重的魚,一塊錢,哪里買去?”
工作隊又問了其他隊上的指導員,都說確實如此,跟送的沒什么區別(大家都有意給田青青隱瞞)。于是,工作隊便表示不再過問,但隊干部必須通知本人,以后再不許釣魚賣錢。因為坑塘是集體的,在集體的水里釣魚賣錢,就是損公肥私。
付振海也給田青青送來了信兒,說王軍食堂里的魚不能送了。那里在辦“斗私批修”學習班,有人反映說,食堂里放著供應的肉食不買,去黑市買高價鮮魚,用來拉攏腐蝕革命干部。還一再追問魚是從哪里買來的。
付振海的拐彎兒親戚精明,說,黑市上賣魚的也不是一份兒,今天買這個的,明天買那個的,況且都是付完錢拿魚走人,不問姓名,哪里知道賣魚的是誰?!
瞞是瞞住了。魚卻不能再送了。
“咳,本指望攢個錢兒,秋后把你親戚那兩口袋玉米還了,……我的命。怎么就這么苦哇?”付振海沮喪地說。
田青青:“大伯,這是運動,過去也就沒事了。咱避一避風頭再說。”
“哎,大伯聽你的。青青,這些日子,你可幫了大伯大忙了。”
付振海走的時候,眼里潮潮的。
第三個是來自郝家村花廠的消息:
原來,這次運動也波及到了花廠。工作隊說,做花給現金,是變相私分。是資本主義的又一表現形式。撤銷了花廠一位負責主管財務的干部,責令大隊革委主人做深刻檢查。并規定:往后做花,一律記工分。超出部分,可以給予工分獎勵。
田青青卻不以為然:“沒事的,媽媽。我做花兒給姥姥掙工分,養活姥姥姥爺,讓姥姥姥爺過上好日子,不是一樣嗎?”
姥姥卻不同意:“我們老了,沒奔頭了。有你姥爺(每天)這八分工,滿夠嘍。你還是看好小妹妹,給你媽媽多做些家務吧。”
郝徐氏說什么也不同意田青青再做。
這一連串的事情。把一向規規矩矩、謹慎膽小的田達林夫婦嚇壞了。尤其是郝蘭欣,是既害怕,又心疼。
害怕的是:改變自己家庭經濟狀況的賣魚、做花兒和賣菜,原來都是資本主義尾巴!虧著女兒當機立斷,把危險的菜們提前拔了、割了;隊上的干部說好話,把賣魚給瞞住;閑散地隊干部裝作不知道戶主。上面的青苗是割了,但沒有找到頭上來。要不然,那被批斗的人們中間,保不住就有自己家里的人。后怕的郝蘭欣只打寒戰。
心疼的是:庭院里的蔬菜沒了,魚不能賣了。做花兒掙不了錢了。這將意味著家里從此沒了收入。
萬般矛盾的郝蘭欣,還是選擇了顧眼前,對田青青說:“青青,要不,咱還是把庭院里的這幾畦兒青菜掘了吧。別再來給割一回,定個罪名!”
望著母親戰驚驚的樣子,田青青感到無比愧疚。她之所以要到批斗會現場上去,就是想親自體驗一下那里的氣氛,感受一下父母,尤其是母親的承受能力。
果然還是讓她猜中了:母親被嚇壞了。
“沒事的,媽媽。”為了緩解郝蘭欣的心情,田青青笑著說:“我不是已經給工作隊說好了嘛,割了資本主義尾巴以后,長出來的,就是無產階級小苗了。他們不會再來了。”
郝蘭欣:“可是,人家不讓賣。咱隊上園子里分的也夠吃,這菜怎么除消呀?”
田青青:“還讓文爺爺去賣。”
郝蘭欣:“那可不行!批斗會上,有個賣柴的,起五更去,天不亮就回,還是讓基干民兵堵在路上了。咱這菜,你文爺爺還得在集上擺攤兒賣,被人抓住,挨了批斗,豈不是咱的罪過。”
田青青聞聽心里一暖,差點兒落下淚來:善良的母親,在危難的時候,不但考慮自己,同時還為他人著想。
“媽媽,你要是擔心這個,那,咱就和文爺爺商量著辦。他覺得能躲開工作隊,愿意賣,咱就讓他去賣。
“如果他不去,等這些菜都長起來了,咱就送人。大伯母、奶奶家、二奶奶家,還有金霞姨家。咱讓他們幫著吃。
“哦,我還沒給你說哩,金霞姨家的南瓜秧,也從柴禾底下扒出來了。九隊上好幾戶的青菜,都在露天地兒里呢,沒事的,媽媽。”
郝蘭欣:“青青,好孩子,咱再也不去釣魚了,啊。你沒聽隊干部說嘛,這個也是資本主義。”
田青青:“媽媽,我不釣,他們也不撈了給大家分呀?釣魚又不是我興起來的。我沒釣之前,就有老人們在那里釣了。”
見郝蘭欣皺起了眉頭,田青青又忙改口說:“媽媽,往后我釣魚不賣錢了。光自己吃,給親戚朋友們送,總可以了吧!”
郝蘭欣點了點頭,又說:“還有,你再別教給二春兒寫字了。他還忒小,理解不了。萬一寫錯了,被人發現嘍是會被打成牛鬼蛇神、反革命的。就是用水洗了、用鏟子鏟了,也不行。反革命的帽子多會兒也摘不下來了。”
田青青一時無語:媽媽這一回是真的被嚇到了。把家里的大事小情,一律與批斗會上的對號入座起來。
“媽媽,我囑咐囑咐弟弟,不讓他往墻上亂寫亂畫,行嗎?”田青青想了想,用商量的口氣對郝蘭欣說。
田幼春正在啟蒙教育時期,村里又沒有幼兒園,錯過了這個階段,大腦發育會受到影響。
郝蘭欣:“他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這耳朵聽,那耳朵冒,哪里會記住你的話嘍。干脆不教給他,他想寫也寫不成!”
田青青:“可是,那個寫錯字的孩子,都上一年級了。是因為學習不好,才寫錯的呀!弟弟如果全會了,不就寫不錯了。”
郝蘭欣一驚:“你怎么知道那個孩子上一年級了?”
田青青一看自己說漏了嘴,瞞不住了,便“嘿嘿”一樂,說:“媽媽,其實……我……今天上午去了會場。我只是在邊上遠遠地看著了。大喇叭那么響,聽得真兒真兒的。批斗一結束,我就回來了,所以你沒有看到我。”
郝蘭欣愛憐地望了田青青一眼:“沒嚇到你吧?”
田青青搖搖頭:“一個批斗會,有什么可怕的?”
郝蘭欣手撫著胸脯說:“可把我嚇壞了。批斗的那些事,越想越覺得很有可能出現在咱家里。心里七上八下的一上午。你看那些挨批斗的,哪一個不是老百姓?自己敲著鑼喊自己的罪名,哎呀,難堪死了!這樣的事千萬別落在咱家里。”
田青青:“媽媽,這樣的事在農村里多了去了。被抓住了,就是典型。抓不住,就躲過去了。該怎么干,還是怎么干。媽媽,運動就是這樣,你千萬別往心里去。”
郝蘭欣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又說:
“那,青青,要不,咱不蓋大房子了,還和人們一樣,打坯蓋泥坯房。咱蓋的忒大忒好了,人家再說是資本主義尾巴?”
田青青又滿臉堆上笑:“媽媽,這和割資本主義尾巴是兩回事。咱一家六口人,住在兩間西廂房里,是全村最困難的住房戶。蓋房子是必須的。只不過是大點兒小點兒,磚木結構還是土木結構的問題。蓋磚木結構的咱村里有的是,你怕什么呀!
“再說,蓋一般的房子住不開。楊奶奶帶來這么多錢,蓋三間坯房用不了,咱總得給人家一間像樣的房子吧!既然蓋哩,咱就一步到位,等把大房子蓋好了,咱一家人,全都有一間自己的屋子,誰也不妨礙誰,多好哇。”
郝蘭欣一臉愁苦地說:“你光知道好了,咱那些錢如果不夠的話,要是借了賬,可沒指項兒還!”
“媽媽,不會的。常言說:老天爺給你關上一扇門,就會給你開開一扇窗。會找到掙錢路子的。媽媽,你甭擔心。”
田青青又依偎在郝蘭欣的懷里,翹翹著小嘴兒,說了一些讓郝蘭欣高興的事。連說帶勸,終于讓郝蘭欣的臉上露出了笑模樣。
“媽媽,你在家里看著小妹妹,我到村邊上給小羊兒拔把青草去。一會兒回來做晚飯。”
田青青見母親高興了,從炕上爬起來,說。
“嗯,別去遠嘍,拔一筐頭就回,小羊兒夠吃的就行了。”郝蘭欣懶懶地說。
參加了一上午批斗大會,精神也高度緊張了一上午,中午一點多鐘才到家,郝蘭欣確實感到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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