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園。
且說這位星月格格,乃是國公爺的嫡長女,更是原配西林覺羅夫人老蚌懷珠生下的掌上明珠,原夫人在世的時候便是千般疼愛,甚至寵溺更勝過嫡長子星衡。只可惜,星月尚在稚齡,西林覺羅夫人便撒手人寰,倒是可憐。
宜萱打量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二八年華,粉香玉嫩,青絲挽做兩把頭,珠玉作飾為增光,面如曉月盈盈潤,眸若星辰點點光,一身團花八寶服,腳下錦云花盆底,宮絳系腰隨風飄,碧玉吉祥紐,素錦小坎肩兒,盈盈屈膝做萬福,當真秀雅嫻靜,溫婉有禮。
“二嫂嫂!”星月聲若鶯啼,朱唇輕啟喚道。
宜萱的眼角的余光略過星月云錦旗服下擺上鑲綴的奇特花邊,心頭暗暗一震,面上卻不動聲色道:“今兒怎的如此多禮?快坐我身邊兒來。”
納喇星月兩腮含笑,纖纖細步便靠前挨在宜萱身旁坐了,“二嫂昏迷了七日,可把我嚇壞了!”
宜萱攜了她蔥白似的嫩手,含笑淺淺:“我記得大妹妹都十六了吧?”
星月點頭:“再過半月,便是我十六歲生辰了。”
宜萱道:“當真不小了,尋常人家,十四五歲便要出閣了。”
星月頓時神色黯淡,緊蹙愁眉道:“我正是為此事求嫂嫂來的!兩年前選秀,我突發惡疾,以至于錯過了,那之后太太只一味說我病弱不能受累,便譴了我身邊教習嬤嬤。如今我的規矩禮數倒是不如從前了,雖在家中,兄嫂父母自是不怪罪,可明年我還要再選一次,若是尊前失了禮儀,可如何是好?”
見她如此八面玲瓏地道來,宜萱不禁暗贊,到底是失了生母的,心性比尋常人家教養的格格可要成熟多了。
“這點小事又何難?”宜萱溫婉一笑,便對吳嬤嬤道:“我記得溫嬤嬤年輕的時候曾在孝懿皇后身邊做宮女,她的規矩是最好的。”
吳嬤嬤笑道:“溫姐姐現下正有空暇。”
星月見狀,歡喜萬分,又是做萬福道謝不提。
吳嬤嬤也賠笑道:“大格格自從兩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倒是愈發儀度非凡了。”
宜萱眼皮一跳,的確不錯,她細細瀏覽了數遍關于星月的記憶,心下也存了幾分疑心的。記得懷恪剛下嫁過來的時候,星月還是個被國公爺驕縱得不成樣子的格格,雖不至于在她這個郡主嫂子面前拿大,卻也著實不討公府上下的喜歡。
后來,星月十四歲那年選秀前夕突發的惡疾,也叫原本的懷恪格格懷疑是國公夫人鄭氏的手筆,只是懷恪當事只想著事不關己何必惹是生非,便沒有詳查。后來,星月病漸漸好了,為人處事也漸漸好了許多,嘴巴也學得討人喜歡了,更與她這個郡主嫂子走得愈發親近了,國公爺瞧在只當愛女是長大了懂事了,自是老懷安慰,而府里上上下下也沒有多做懷疑,如此便過了兩年。
這般樣子,尋常人自是看不出什么來,只不過宜萱是穿的,便審視出了幾分端倪。不說旁的,單單她那旗袍下擺那優雅的蕾絲邊兒,便不是這個時代該有的,故而星月一進門,宜萱便生了三分疑慮。
星月眉眼如畫,嬌笑道:“嫂嫂是否也覺得我裙袂的花邊兒不俗?”
宜萱點頭道:“倒是十分新鮮,旁處沒見過,可是大妹妹自己想出來的?”
星月星辰般的眼珠子骨碌一轉,精靈地道:“是我自己閑著沒事兒瞎琢磨出來的,要是入二嫂的眼,我改日遣人送了花樣圖紙過來。”
宜萱含笑應了,“自打那年病好了,你倒是愈發玲瓏心肝了。”
星月撒嬌一般拉著宜萱的手肘,嬌軟道:“如說玲瓏剔透,誰人比得過二嫂嫂你呢?”
宜萱抬起手指戳了她的唇角:“尤其是這張小嘴兒,給抹了蜜似的!”
星月暗自端量著宜萱與平日并無半點異常的表現,心下倒也不急,只一味說著市面上的趣事,一時間屋內倒也歡歡笑笑,不勝融融。
期間用了兩回茶點,星月端著琺瑯茶盞小口嘬著,才徐徐道:“昨兒倒是稀奇,偶然聽見書房的幾個小廝竟學起了對對子,一個出的上聯倒是有幾分樣子,弄得其他幾人都對不上來呢!”
“哦?”宜萱饒有興味地揚了揚眉,能有人陪著她耍樂,她何樂不為,至于是不是本土的,她倒是不十分在意,頂多是有幾分探究的好奇罷了。于是便問她是什么樣的上聯。
星月凝著目光,絲毫不漏地看著宜萱的表情,才一字一頓地道:“天、王、蓋、地、虎!”
噗——宜萱肚子里自是笑開了懷,嘴里茶水也差點沒噴出來,倒是面上沒有露出半點異樣,便抬手捋了捋鬢角,含笑如常道:“這個對子,聽著怎么有些怪異?”
星月仔細審視了宜萱半晌,著實看不出有什么異樣,不免有些怏怏。
宜萱眼角笑意融融,道:“何況我不善此道,你該去你問二哥才是。”——宜萱口中的星月的二哥,便是她如今名義上的額附納喇星德。
星月聽了,撇撇嘴:“他?他也沒讀多少書,若論學問還不如三弟呢!”
宜萱聽得出星月語中的不屑,不但不惱,反而樂自心生,而星月口中的“三弟”便是國公爺的幼子,庶出的三公子納喇星徽。星徽的生母是西林覺羅夫人身邊侍女,姓馮氏,不過在西林覺羅夫人故去之后沒二年也去了,星徽如今年才十五,卻是個極為勤學的,倒是繁累得身子有些病弱,月前春暖乍冷,便染了風寒,斷斷續續病了都一個多月了。
宜萱便道:“你既提到三弟——不知他的病可好些了?”
星月道:“大夫說了,是娘胎里帶出來的弱癥,又逢氣候多變,不是大病,卻也不好治,只還照著原來方子吃著,不見好也不見壞。”說著,便嘆息了一聲。
宜萱思忖了一下,不免覺得可疑,便對吳嬤嬤道:“叫石醫士去給國公府瞧瞧。”——她口中的石醫士,便是雍親王府送來的專門為她照看胎相的醫士石磐。醫士一職,乃是僅次于王府醫官的官職,雖只是不入流的小吏,卻也不是一般人能使喚的。
星月聽了,忙起身萬福:“我替三弟多謝嫂嫂垂憐!多日前阿瑪聽聞三弟一直病著不見好,原還想著給換個大夫呢,可惜太太阻攔了,還說是小題大做。”
星月雖是陳述的語氣,只是宜萱如何聽不出她話中對太太鄭氏的不滿?倒也尋常,那是她后媽,怎么可能一點隔閡沒有?何況這位鄭夫人并非良善之輩。
宜萱語氣淡淡而疏離:“在太太眼里,怕是只有她兒子的事兒才不是小題大做。”——反正她與鄭太太婆媳本就不親近,說這種話倒也符合往日態度。
星月吐了吐舌頭,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可不是么!鄭姨娘不過是被關在佛堂里靜修,她便在阿瑪面前說這個那個的!一副不情愿的樣子。”
星月徑自抱怨了后媽鄭氏一通,倒是那埋怨之詞丁點不必宜萱這個做兒媳婦的少半分,只說到口干舌燥,飲了一通茶水才消停。
宜萱聽著她數落,卻也覺得不失為打發時間的好法子,她懷著身孕,本是該多散散步比較好,可是她滿屋子的都只有花盆底,就算是選了鞋底最矮一雙穿,也叫她覺得不妥當,便也整日賴在房中,白天閑著沒事練習觀氣術,晚上便修習月華吐息決,難免覺得無聊。
與星月便聊到日暮西斜時分,方才告辭定了改日再來一同吃茶。
吳嬤嬤親自送了星月出凈園,回來便贊道:“大格格倒是個極爽利的人兒!”
宜萱低頭便瞥見吳嬤嬤手腕上多出來的一只赤金的絞絲鐲子,吳嬤嬤抬手笑道:“還是個極大方的人兒。”
宜萱只笑了笑,她倒是不擔心吳嬤嬤會被一只鐲子被收買了去,而星月明晃晃給吳嬤嬤如此貴重的東西,亦是光明正大,其性子亦本就如此,她便不以為異了。
吳嬤嬤又道:“不過方才大格格欲言又止,仿佛想問什么,又沒問。”
宜萱抿唇,撥弄著自己那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語氣一如往常隨和而清淡:“小姑娘家家的心里話,愿說便說,不愿說也無妨。”
——是的,與她而言,的確無妨!就算同時穿來的,她與星月并無半分利益上的沖突,反而日后星月還得多多仰仗她。瞧那樣子,星月肯定知道雍親王便是日后的雍正皇帝,而她作為雍正唯一活到成年的女兒,將來少說也是個和碩公主,有這樣一重身份,只要稍稍有點腦子的人,就不會選擇與她為敵。
只是不曉得星月對于歷史的知曉程度,不過只怕她未必曉得她這個歷史上的和碩懷恪公主到底是哪一年死的。若她曉得懷恪本就香消玉殞于今年,便也無須做哪些多余試探了,反而有可能暴露了自己。
只不過,星月那樣聰慧的人,就算試探,也絕不敢過火,這也是宜萱愿意和她閑聊的原因。至于這里頭的情分有幾分,宜萱倒也懶得計較。
倒也是宜萱有些同情星月,她一穿來便是沒用生母,更有一個頗有算計的后母在,唯一的同母嫡兄也年紀輕輕就歿了,好端端的選秀也沒算計沒了,生生要耽誤三年,如此四面艱難之下,少不得自己苦心為自己籌謀將來,所以宜萱自然不介意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拉她一把——只要她一直如此聰明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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