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宜萱的意料,就在阿瑪四十大壽后沒幾日,嫡福晉便被重新授予了管家之權,兩位側福晉則只有協從之權。
宜萱心中難安,可額娘偏偏叫人傳信來說,叫宜萱不要再插手了,她自己能夠應對。宜萱想起了熙兒周歲那一晚,在額娘的長春仙館,阿瑪所說的那些話……想必都是發自肺腑吧?
而嫡福晉管家,是早晚的事情,就算竭盡全力阻攔,也只能阻攔得一時、攔不了一世。既如此,宜萱便按下心來,決定以不變應對萬變。何況,她畢竟是已經出嫁了的格格,雖然阿瑪不介意她常常回去,可頻繁插手娘家的事兒,終究不符合這個時代規則。她儀仗著阿瑪的寵愛,做了許多逾越規則的事情,但如今也該收斂著些了。
額娘既然說她能夠應對,想必也是沒有大問題的。嫡福晉的確手段厲害,可額娘如今與年氏聯手,也不是吃素的。更要緊的是阿瑪也防備著嫡福晉,想必嫡福晉也沒有機會做出害了額娘和兩個弟弟的事情來。
而嫡福晉管家之后,倒是頗為欣喜權利的回歸,將內外大小事務打理得十分妥帖,甚至還得到了宮里娘娘的贊許,如此一來,倒是人人都夸贊雍王夫妻和睦了。
這樣很是完美——起碼便面上看著如此!
其實世間本無完美,所有的完美都是等待拆穿的騙局。
隆冬時節,嫡福晉為了表示關心宜萱這個“女兒”和盛熙這個“外孫”。甚至還送來了上好的紅籮炭足足三百斤!宜萱倒是不客氣地收下了,好東西送上門,她自然不會拒之門外。嫡福晉想要在她身上刷“賢妻良母”值。宜萱也不反對,反正她在阿瑪心中再也不可能是賢妻良母了!
大雪紛飛,熙兒穿著虎頭靴,踉踉蹌蹌、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里,腳下咯吱咯吱作響,玩得是不亦樂乎。
忽然,熙兒呆愣住了。迷茫地看著雪白的世界。
宜萱疑惑地問:“熙兒,怎么了?”
盛熙從月臺上走下來的額娘,突然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他慌張地跑向那個能給她安全感的額娘,飛快地鉆進了額娘的斗篷里。
宜萱低頭看著盛熙那露出驚嚇之色的眼睛,著實有些費解,只輕聲軟語道:“熙兒。是哪里不舒服嗎?還是餓了?”
盛熙搖著頭。只緊緊抱著額娘的腿,跟只小章魚似的不肯松手。
宜萱抬頭望了望四周,卻看見了披著雪貂斗篷,在落雪撲簌中,徐徐走進的……子文……
宜萱恍然間,有些失神。
雪下得愈發大了,大得仿佛都能聽到雪花打落在地面上的聲音,天地之間一偏白茫茫。子文步履徐徐,腳下咯吱咯吱的。漸漸走到宜萱身邊。
他的面孔仿佛冰雕玉鑄一般,眉梢上亦沾掛了雪花,他鼻下喘出一條條白霧,臉上帶著與這個寒冷時節截然相反的溫暖微笑,一如在那個碧桃盛開的時節,恍如初相見。
宜萱輕聲問:“你怎么來了?”
子文微笑著指了指被一筐又一筐抬過來的炭,道:“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些,阿瑪吩咐我再加送些竹炭來。”他又道:“這些都是五年以上的毛竹煅燒出來的,還算不錯。請郡主盡管用,務必不要凍著自己。”
“那真是要多謝公爺一片心意了。”——雅思哈對她也愈發好了,更準確的說是對她孫子好!他也似乎對縫合宜萱與納喇星德的關系死心了,便愈發將重心放在盛熙身上,尤其是在薩弼到了現在還只會苦惱,不會說話。——這顯然是坐實了“傻子”的傳言。
子文忽然又走進了幾步,如此一來,距離宜萱就僅僅只有半步了。
宜萱臉上有些窘迫發熱,如此近的距離,子文呼出的白霧便不可避免地撲在她的額頭上,那東西,仿佛灼燙人一般,“子文,你……”宜萱的話未曾說話,子文便突如其來地掀開了她的斗篷,宜萱登時惱羞成怒,“你做什么?!”
怒沖沖的話質問出口,她卻發現子文低下頭,神態慈祥而溫柔,他輕聲道:“出來吧。”
宜萱頓時大囧……原來子文是想把藏在她斗篷底下的盛熙給喚出來啊!
可是盛熙不為所動,反而抱著宜萱的大腿更緊了。
子文語氣無比輕柔,就如那輕輕落下來的雪片一般,“出來吧,我……并不討厭你,真的,從未討厭過你。”
這樣的話,宜萱聽在耳中,只舉得有些古怪,而盛熙的舉動也很古怪……
盛熙仰頭看著子文,看了半晌,才緩緩從額娘的斗篷下走了出來。
子文嘴唇含著春意暖暖的笑容,他蹲下身子,伸手將盛熙抱在懷中,又用自己厚實又暖和的貂皮斗篷將盛熙包裹了起來。毛茸茸的貂絨撲在盛熙白里透紅的小臉蛋上,當真是可愛極了。
子文抱起了盛熙,才抬頭看著宜萱道:“雪下得這么美,去走走吧。”
宜萱無法拒絕他眼中的溫柔,便陪他并行在雪中,咯吱咯吱,緩緩而無目的地前行著。
亭臺樓閣,俱披上了雪衣,奇樹佳木,都只剩光禿禿的枝干。這個時節,也著實沒什么好看的。幸好,今天只下雪,不刮風,而素來是下雪不冷化雪才冷,宜萱又穿得厚實,自然不會覺得太冷。
看了看被乖乖包裹在子文斗篷里,只露出黑漆漆好奇的眼珠子的盛熙,宜萱心中一暖。
這時候,子文開口道:“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宜萱有些糊涂。
子文忽的笑了,他摸了摸盛熙的腦袋,只搖頭道:“我是在跟熙兒說話。”
宜萱臉上露出古怪之色,從剛才開始,子文就很古怪了!可偏偏就是不肯與她解釋清楚。
子文又嘆息道:“看樣子,你還不知道……”
見他還在低頭看著盛熙,宜萱便曉得,這句話還是對自己兒子說的。
子文又道:“他還太小了。”
“嗯?”宜萱知道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便更加疑惑了。
子文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眼底莫名其妙地便浮現出哀愁之色,他卻愁中帶笑地看著宜萱,凝視了好久……
“我已經等了那么久,所以,不會介意在多等些時候。”
宜萱咬唇問道:“你是在……等我?”
子文凝望著她,微笑點頭,“你可知道,我等了你太久太久了……久到我自己都忘了有多少年歲了。”
宜萱自然聽不懂他的話,低頭道:“子文,你何時如此多愁善感了?”
子文笑了笑,道:“抱歉,說了那么多奇怪的話。”
宜萱點頭:“是啊,你總是愛說奇怪的話,卻又不肯跟我解釋清楚。”
子文問:“那你為什么不再繼續嚴詞追問了?”
“追問,也是白問,不是嗎?”宜萱淡淡道。
子文點頭:“沒錯。”
宜萱呵呵笑了笑,便道:“雪下得愈發大了,我該回榮清堂了。”
子文問道:“你不請我喝杯熱茶嗎?”
宜萱略垂眼瞼,輕聲道:“還是算了吧,你還是不要在我這兒呆得太久了。”——自打去年與子文開誠布公得談過之后,他就很少在出現了,跟極少來到凈園,縱然來也多半是國公爺吩咐他跑腿。
子文忽然又輕聲道:“你知道嗎……?”
宜萱聽到又是這句話,便以為他是對盛熙說的,所以沒有吱聲。
子文繼續道:“你大約不知道吧,茉香死了。”
宜萱陡然一驚,才知道這是對自己說的話,忙問道:“她年紀輕輕的,怎么會——”茉香并不是尋常的侍女,她可是子文乳母的女兒啊,且人人都以為子文早晚要將她收房為姨娘的,自然國公府內上下仆從對茉香都很客氣。
子文語氣平和地道:“是前天下午的事兒,她父親招了風寒,她回家瞧瞧,便沒有再回來。”
宜萱瞪大了眼睛,問道:“她是怎么沒的?”
子文沉默了一會兒,他凝視著宜萱的面龐,凝視了許久才道:“順天府中逃獄出來幾個強盜殺人罪犯。”
宜萱聽懂了他話中的意思,“怎么會這么巧合?”
子文道:“不是巧合。”
子文卻沒有再做解釋,而是道:“你知道茉香是怎么死的嗎?”這話子文似乎不是在問宜萱,稍后他便自己說出了答案:“茉香的遺體是在城外山坳的積雪堆里發現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死去多時了,她身上……只剩下一件被撕爛的貼身小衣……”
宜萱驟然瞪大了眼睛,“她、她、她……”
子文點頭道:“不錯,她被奸污過,而且不止一個人。”
“你方才說不是巧合!!那么就是有人故意要這么做的了?!是誰做的?!”宜萱急忙問道。就算有天大的仇怨,殺人不過頭點地,有必要如此嗎?!何況在這個壓抑的時代,女人的貞潔可是比性命都要重要的東西啊!
子文卻始終面色平靜,“郡主自己好好思慮一下,便能想到是誰了。”
宜萱擰眉沉思,忽然她想到了去年的冬天,子文抱著摔倒的茉香大步離去——而看在眼里的不只是宜萱,還有一個烏琳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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