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剛飄過一絲細雨,如今是雨后初晴,陽光沒那么烈,空氣中有一絲微涼,這樣的天氣開運動會還是不錯的。
宋明月穿著一身運動服從樓梯上下來。
樓梯口,兩個阿姨在聊天。
“哦,現在單位是真的不行了,也就豬肉還沒有放開,別的一點生意都沒有,現在單位的工資全靠幾個店面撐著呢,那農貨市場后面還有單位的一塊地,我家小孩還等著那地兒蓋房子分房子呢,現在是一點希望都沒有。”說話的是蔬菜公司的出納陳阿姨。
“可不是,我在后勤部啊,也就只能管管小食堂了。”另一個是管食堂的田阿姨。
“照這形式啊,說不準還真得出去找事,江寄紅的路子還是走對了。”
“得了吧,她開始是對了,擺難賣菜賺點小錢過過日子是對的。可這后面卻錯了,承包下勞動服務公司?還要把菜賣國外去?太好高了,等著她跌趴下吧,還有那夏麗,也不知道吃了江寄紅什么湯,跟她一起干,你知道單位里多少人等著看她們的笑話嗎?”那田阿姨道。
“也是眼紅的人多,當初江寄紅出來時不也是有人看笑話,可最后呢,人江寄紅還就走出一條道了。”
“也是,不過,這回我看懸,我看夏麗是被江寄紅拉下水了。”
宋明月黑著臉“蹭蹭”的下樓,一個早上的好心情全沒了。騎著自行車,風也似的沖進了學校。
“葉梧桐,讓你媽好好干,爭氣點。一定把菜賣到國外去,讓單位那些碎嘴的,眼紅的都后悔死。”宋明月沖著葉梧桐握拳。
葉梧桐這會兒正在系鞋帶呢,馬上就是她的八百米了,只覺得宋明月這反應不在反射弧上面啊,她這馬上要開始,不是應該給她加油嗎。怎么反而鼓勵起她老媽了。
吐糟是這么吐糟。葉梧桐估摸這姑娘是聽到什么閑話了。
這閑話葉梧桐聽得可不少了,母親,還有自家小舅。以及小姑姑,伴隨著他們成長的少不了閑言。
“八百米準備!”
葉梧桐此時就站在八百米跑的起跑線上,兩腿微錯開,身形微弓。兩條胳膊做好了起步時的擺動姿勢。
“個就位,預備……啪……”隨著槍響。葉梧桐沖出了起跑線。
風在耳邊吹著,跑道兩邊的線在往后跑,操場上的喧鬧的加油聲葉梧桐完全聽不清楚,只感覺這些聲音匯成一股洪流。然后漸漸成了父親的聲音。
“桐桐,兩眼緊盯著前方,你的目標只有一個。終點線……”
“喲,這哪里跑出來的神仙。速度可真快啊。”一排初三的男生蹲在操場邊看得饒有興趣,初三生已經畢業了,接下來就是中考。因此校運動會已經沒有初三生的什么事兒了,這段時間初三生都在緊張的復習之中,此時,多數初三生都在家里復習,當然有些胸有成竹或者破罐子破摔的就在這里看著運動會中的西洋鏡。
平曉北是屬于胸有成竹的,另外幾個一臉倒霉相的顯然是屬于破罐子破摔的。
每年運動會中都會有不少“西洋鏡”
比如,去年摔鉛球的時候,某位“重量級”的同學用勁的甩鉛球時砸到了腳,然后抱著腳一個勁的喊“媽媽”等。
今年雖然沒看到“西洋鏡”,但有黑馬。
葉梧桐就是一匹黑馬。
“那是二(一)班的葉梧桐吧,喲,沒看出來啊,平時不吱聲不吱氣的,這在跑道上撒歡起來讓人刮目相看。”
平曉北盯著葉梧桐,說實話,他倒是真不知道這姑娘速度這么快的,而且平曉北能感到一種不同,這姑娘似乎在用全部的生命在奔跑,專注而一往無前。
想著平曉北咧了咧嘴,他其實挺好奇葉梧桐的,只是這姑娘吧跟人交往總不熱心,他也懶得拿熱臉貼人冷屁股了。
“沒聽說不叫的狗咬人。”邊上一個長的耷頭耷腦,一臉倒霉相的男生道。
平曉北給了那男生腦袋一下:“怎么說話呢?”
“那是你妞兒?”那男同學挑了挑眉毛。
“別胡說,就認識。”平曉北道,然后又咧嘴一笑,指了指看臺上一個穿著短衫白襯衫的青年道:“我是為你好,要是讓他曉得你罵葉梧桐是狗,他能讓你知道啥叫生不如死。”
“那是誰?”男同學瞇著眼,那青年靠在看臺上,有一答沒一答的跟邊上頭發花白的老太說著話,看著穿著很普通,可愣是讓人有一種這人是個人物的感覺。
“往前推十幾年,咱們這地兒的老大。”平曉北道。
“梧桐里的三兒?”倒霉相的男生咧了咧嘴。
人的名,樹的影,江寄海曾是這一片操場上說一不二的傳奇。
這時,快到終點了。
“葉梧桐,加油,葉梧桐,加油。”一陣納喊聲中,葉梧桐加速了,超過了第一名。
前面就是終點線,葉梧桐整個人好象裹著一陣風,刷的一聲而過,帶著白色的終點錢在跑道上飛揚。
飛揚的青春怎么能沒有一場暢快淋漓的奔跑。
二(一)班的同學高興瘋了,誰也沒想到一開始只當湊數的,這會兒居然逆襲了。
葉梧桐帶著暢快的笑容好不容易喘勻了氣,遠遠的看到小舅再朝著她招手,葉梧桐一臉歡笑著跑了過去,到了跟前嚇了一跳:“小舅,你帶奶奶一起來的?我爺爺該急了。”
奶奶現在不記事兒了,如果是一個人,爺爺不讓她出門的,怕她找不著回家的路。
江寄海咧著嘴一笑:“沒事兒,我跟你爺爺說了,我早上一出門,就看你奶奶蹲在大院門口呢。見著我就非讓我帶她來看她孫女,說她孫女兒今天要跑步,要得第一名的。”
想明白的江寄海如今活的也特敞亮,老太太讓他干什么,除了殺人放火,他都干。人的一生不可能不犯錯,曾經他犯的這個錯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人老太跟本不搭理他。如今能有個補償的機會已經是燒了高香,他只管著一門心思的讓這個老太樂呵。
所以在奶奶跟著,小舅跟狗腿子似的。
“喲。葉奶奶,你可是鐵齒銅牙,你說第一名,葉梧桐今天就真得了第一名。”邊上的同學起哄著。奶奶扯著嘴角笑著。雖有些僵硬,但那眼兒笑的溫暖如春風:“是吧。是吧,我就說我孫女兒是第一名。”奶奶眼神之中有著說不出的小得意。
“走,今天下館子去。”運動會結束小舅手騎著他那輛破三輪車帶著葉梧桐和她奶奶宣布下館子。
這年月下館子就是一種慶賀。
“江寄海,聽說在南邊混的不差呀。怎么回來了?”飯館的老板叫琴子,似乎跟小舅很熟,上完了菜就坐下。自己倒了酒跟小舅碰起了杯來。
“想你們了唄!沒有兄弟們,一個人在外頭賊沒意思了。”小舅哈哈笑道。一邊幫著奶奶夾了肉圓子。
“我看你不是想兄弟們了,是想老婆了吧?”琴子阿姨是個爽氣的,這會兒打著趣道,隨后卻是認真的道:“喂,江寄海,我給你介紹個對象怎么樣,開飯店的?盤子正,二十六歲,配你正好。”
“你說你自個兒啊?”小舅一臉沒心沒肺的樣子。
“成啊,你要是看上我,我回頭立馬把我家那位蹬了,以后我就跟你過,應不應?”琴子拍了桌子。
“別,回頭大勇得拿著刀子砍我。”小舅一臉怕怕的樣子。
“晾你也沒那膽兒。”琴子打趣著,扭身回了廚房里忙碌去了。
葉梧桐看著遠處的琴子,總覺得這位說話有些半真半假的樣子,兩人之間似乎曾經有過故事。
關于小舅的婚事,姥姥在煩惱又沒辦法的時候,曾半真半假的開著玩笑,說小舅是報應,以前那會兒辜負了許多姑娘的心,所以活該沒老婆。
小舅從學校到知青都曾是風云人物,身邊習慣的圍著不少女孩子,有時夜里還有姑娘來約小舅聊天。當年為著這個,鄧奶奶常拿著手電筒在大院里在小公園里逮人。
只可惜這些人都未曾留在小舅的生命里。
前世這般,今生似乎也這般。
吃過飯,江寄海干脆騎著車子帶著葉梧桐和葉奶奶在大街小巷轉悠,小舅口才了得,細數著大街小巷的一屋一瓦一景一致的,而奶奶雖然懵懂,卻常常語出發人深省。
這兩對頭聊的興致很高。
梅市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古城,古樸的鐘樓每到點兒還悠然的敲著鐘,那農貨市場一到地兒就熱鬧的一股熱氣撲面的感覺。
三輪車繞過了農貿市場,農貿市場后面就是蔬菜公司那塊地皮。
“嘖,這地皮荒的。”在工地上干了近兩年,江寄海見不得荒地。
“我媽單位倒是想建職工樓的,可沒錢啊。”葉梧桐道,現在許多單位基本就這樣。前世,也是等到九十年代初期,蔬菜公司正式倒閉才把這塊地皮分給職工,由職工自己集資建房。
“沒錢也是可以建的。”江寄海眼神幽深。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深圳八零年的時候就建成了第一個商品房小區叫東湖麗苑,當時也是政府沒錢,就把一塊地皮撥給開發房,然后通過貿易補償的方式把一部份房子補償給開發商,開發商賣房回款。
或許回去他可以就這方面做一個可行性報告。
路邊的知了有一答沒一答的嘶叫著,奶奶有些困了。
小舅帶著葉梧桐和葉奶奶回到梧桐里。
梧桐里的路口停著一輛沒屁股的兩廂掀背轎車,是這個年代最流行的。
突然的,葉梧桐覺得這一幕跟記憶中的某個場景有些重疊。
前面的梧桐里,小姑姑陪著一個男子從弄里出來,那個男的葉梧桐先是瞧著眼熟,又看著送出來的姑姑,突然就想起來了,這人正是姑姑曾經的那個京城男友,當初的吉普車換成了轎車,一身成功人士的打扮,這幾年這家伙應該收獲不小,鳥槍換炮了。
小舅踩著三輪車的剎車停在不遠,冷眼看著那男子上了車,車發動,揚起一陣煙塵離開了梧桐里。
“媽。”看到這邊坐在三輪車上的母親,葉白慧連心過來招呼。
小舅這時又噶吱噶吱的踩著三輪車,隨后卻抬了抬下巴:“葉白慧,好馬不吃回頭草。”
“我吃不吃回頭草不關你的事兒,倒是你,別沒事糊弄我媽,我媽現在什么都不知道。”葉白慧心頭一陣煩燥,工作上,面對什么樣的場面她都能平常以對,冷靜應付,可面對江寄海她就容易發火。
最近江寄海一直在討好她媽,可越是這樣她心里越沒底啊,夜里她常常做夢,夢見老媽病好了,在院里大罵著江寄海,將她趕出了家門。
“沒你想的那樣,老人家現在活的率性,對我江寄海的脾氣,我陪她樂樂,你什么時候這么小人之心了。”江寄海沒好氣的道。
“是,我是小人之心,你是大人之腹。”姑姑深吸一口氣,兩手握拳,側過臉看著越過高高圍墻的梧桐樹冠。
葉梧桐四十五度望天,小舅和小姑啊就折騰吧。
一邊奶奶已經坐在三輪車上打著盹了。
“奶奶,我們回屋休息去。”葉梧桐扶著奶奶下了三輪車,不理會小舅和小姑。
其實葉梧桐心里也真是有些愁啊。
前世小舅孑然一身,小姑也是獨自一人,兩人都是世間的孤獨旅者,若能相攜結伴走一生未嘗不好,更何況這一世小舅和小姑有情。
只可惜這一世情況又頗多糾結,父親的死成了兩人越不過的一道坎。
奶奶的病又讓兩人連抗爭的機會都沒有了,以小舅和姑姑的個性,都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走到一起。
于是兩人就這么糾結著了,散,散不掉,合,合不起來。愁死個人。
看著葉梧桐扶著奶奶進了大院。
江寄海同葉白慧都突然失笑,兩人都是奔三的人了,人世間的道道也趟了不少,早就不是青春期燥動的男女,這樣的爭嘴沒一點意思。
“握個手吧,不管未來怎么樣,我想此刻,我們應該是朋友,還記得當年那個同桌的你得瑟飛揚的不行。”江寄海伸出了右手。
葉白慧搖搖頭笑,同樣伸出了右手:“你以為你就不得瑟呀,還記得當年那個同桌的你,實在是太討厭了。”
兩人的手相握在一起,未來不管如何,現在是朋友。
奶奶睡下了,葉梧桐從屋里出來,看到爺爺躺在躺椅上,正看著一張京城報紙,葉梧桐湊過去看了一下,頭版頭條是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
“你姑姑走的這條路不容易啊。”爺爺嘆氣,做為一個老教師,又是經過運動的,那是切膚之痛,有些東西感觸要比別人更靈敏一點,最近報紙上關于這一類的報道評論越來越多了,隱隱之中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有些東西該來的依然會來,在接下來的兩年中,在梅市的政壇里姑姑無疑將處于風頭浪尖之中。
二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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