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了一日一夜之后,夷幀祭出碧蓮山,周遭化出白色霧氣。
這碧蓮山卻不是前些時候大小,雪白冰晶只有百米不到高大,張瀟晗當先跟著夷幀進入到山腹中,木槿幾人心中惴惴,也只好跟上。
先是一條冰晶通道,然后就是山腹內,一個巨大的空間,與先前的碧蓮山內完全是兩樣。
自然知道這碧蓮山被夷幀煉化,可以化作任意形狀,眾人已經做不出驚詫的表情了——從上古戰場之后,見過的事情都是一件比一件吃驚,現在滿肚子疑問,卻也知道不是開口詢問的時候。
明明坐在同一個大廳內,眾人卻只看到張瀟晗和夷幀交談,聽不到交談的內容,也看不到其中有何禁制,木槿沉著臉,三位大妖也面色不渝,夜未央更是面色不快。
張瀟晗與夷幀面對面端坐著,兩張面孔全是面無表情,夷幀不說話,張瀟晗根本就不打算先開口。
“張道友真是好胃口,連帝子的因果都要接過來。”夷幀以為自己耐心足夠了,在他的視線下,張瀟晗會先忍不住的,可不曾想到,最后還是他忍不住了。
“前輩謬贊了,我哪里敢接帝子的因果,不過是這三十萬年戰爭的因果而已。”張瀟晗哼了一聲,“很不幸,我沒有全接下。”
夷幀胸膛起伏了一下,好像竭力壓下心中的不快:“張道友,老夫還是不懂,你為什么要接下這么多的因果。”
張瀟晗歪歪嘴角,好像皮笑肉不笑的:“我也不曾向前輩打聽上古之事,前輩又何必問我這些呢,前輩該知道,對我了解得越少,牽扯的因果就越少,難不曾前輩可憐我承受因果過多,想從我這里分擔出去?”
夷幀被張瀟晗這話氣了下,瞪著張瀟晗道:“難道我如今還能與你毫無牽扯嗎?”這話才說完,就見到張瀟晗嘴角再歪歪,那笑容看起來就是牽強的,他哪里不知道張瀟晗此時的心態,楞了下,心內剎那五味陳雜。
“道友知道一己之力承擔這些因果的后果嗎?道友于老夫有救命之恩,如果老夫那么做,豈不是恩將仇報?”
張瀟晗收回歪著的嘴角道:“是我向你索取,又不是你有意施為,何來恩將仇報之說,不過前輩也看到了,除非前輩出手阻攔,不然,呵呵。”
夷幀瞪眼瞧了張瀟晗好一會,忽然嘆口氣道:“老夫要先知道峒簫帝子的下落。”
張瀟晗搖搖頭:“前輩若是想要知道,自然可以占卜。”
夷幀眼睛瞇了瞇:“道友不說,難道道友身邊就沒有人知道?”
“前輩也是光明磊落之人,何必又起這樣的念頭,上古時期仙人們的恩怨,本來不該由現在的修士們承擔,上古大能們即便全都復活,也不該將戰場放在普通修士身邊,更不該由他們承擔這般沉重的因果,我張瀟晗也不是全為了這些修士,只因為我不幸被牽扯其中,退無可退。”
張瀟晗輕輕哼了一聲:“退無可退只好不退了,反正以我如今承擔的,早就夠得上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就不怕再多一些。”
夷幀搖搖頭:“不是不怕再多一些吧,道友是要將你自己壓上去作為籌碼賭注吧。”
張瀟晗揚揚眉毛:“前輩也無須詐我,我一身因果總不會憑空消散,是連累我身邊所有人,還是前輩助我收回這些因果,全在前輩一念之間。”
“道友可知道對老夫而言意味著什么?”夷幀壓低聲音道。
“總歸不會比現在還要可怕。”張瀟晗盯著夷幀的眼睛,身體微微前傾輕輕道,“前輩在擔心什么?擔心你的主上嗎?擔心你所做的違背了你主上的意愿嗎?若我是凰姬,你不聽憑我的命令便已經是違背了你的主上,若我不是凰姬,我承擔因果又與你主上有何關系呢,只因為紫氣,所謂的天族傳承嗎?”
夷幀竟然眨了下眼睛,明明張瀟晗的視線并不咄咄逼人,他卻好像在回避張瀟晗的視線般。
“其實前輩已經動心了,只是缺乏一個合適的理由,”張瀟晗坐直了身體,淡淡道,“前輩智者的傳承想必已經傳遞下去了,但據我所知,這份傳承傳遞下去應該不全了,并且,當前輩的因果轉移到我身上的時候,便可以知道我所言真偽了,換言之,前輩已經不算做智者了,這個世界也沒有智者了。”
“前輩何必還為過去的事情耿耿于懷呢,那不是依靠前輩的力量就可以扭轉的,哪怕時光倒流,一切也只會重新發生,如此讓前輩擺脫的機會很是難得的吧。”張瀟晗接著道。
“真的能擺脫嗎?道友想得簡單了,不過確實如道友所言,這是一個機會,但我只能將先前的因果轉移,此后道友再做什么,因果依舊。”夷幀下決心道。
張瀟晗輕輕笑笑:“還會有什么?如此已經足夠了吧。”
夷幀略微嘆息一聲:“道友非平常人,三十萬年前的占卜,老夫竟然無從占卜救老夫脫困之人的身份。”
張瀟晗沉默了下:“其實,我想要知道的很多,關于天帝凰姬的,關于帝子的,但是我知道所有與他們有關的事情都是諱莫如深的,不論我了不了解,最后的結局都無法改變,所以,不了解就不了解吧。”
“如果可能,老夫還是想要了解道友的。”夷幀忽然道。
“有什么可了解的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早晚都化作塵土,背負了這些,可能連化作塵土的資格都沒有。”張瀟晗淡淡道。
夷幀張張嘴,竟然無言以對。
“我需要布置陣法,要用些材料。”沉默了一會,夷幀道,接著報出一堆材料名字。
張瀟晗皺皺眉,詢問了每種材料的樣子,作用,兩個人討論著替代品,張瀟晗竟然也將這些材料湊齊了,可在夷幀詢問張瀟晗可將因果轉移到何處的時候,張瀟晗呆了一呆,完全沒有明白夷幀的意思。
“張道友身具不死之心,又有不死之筋骨皮,只要再吸收了峒簫帝子的精血,便可說是魔界帝子的化身,甚至不是化身,而是帝子借助張道友之身復活,老夫便是想要知道,這因果是要轉移到不死之心上,最后由帝子承擔,還是轉移到張道友自己的肉身上?”夷幀見張瀟晗真是不解,便解釋道。
張瀟晗微微楞了一會,夷幀為什么要如此相問?他是上古時期智者,每一句話都不會隨隨便便的吧,她思忖了會才道:“不死之心也在我的身上,如今就是我的心臟,轉移到哪里還有區別嗎?”
夷幀便也不多言,要了張瀟晗的材料就離開了碧蓮山,到這時候,木槿才有機會與張瀟晗相處。
千言萬語真不知道從何說起,木槿對張瀟晗了解許多了,可如今,想到曾經從前,卻感覺彼此的距離好像從開始便存在。
二人一同進入神界,彼此都是想要有一段共同經受磨難的時光,誰想到進入神界以后發生的一切差強人意,他們是共同經歷了一切,可這一切卻將二人的距離開始推遠。
張瀟晗所做所為木槿全看在眼里,可也只是看在眼里,哪怕張瀟晗面對面站在他的面前,他的心中竟然也生出漸行漸遠的感覺。
神界之行完全不在他的想象之中,如今望著張瀟晗,只感覺到彼此之間好像橫著一道無法逾越的溝壑一般。
他一直以為有一天可以與張瀟晗比肩,共同承受不該壓在她肩頭的重擔,可是一路走來才發現,他永遠也追不上張瀟晗的步伐,在不知不覺中,張瀟晗距離他已經越來越遠,越來越陌生。
回憶過去,在無極宗那一段時光好像只能成為回憶,不僅僅是他,所有人,所有曾經與張瀟晗相識的人,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她生命中的過客。
這種感覺在進入神界之初還沒有存在,可是在離開冰海之后,卻越來越深,而到現在,竟然相顧無言。
木槿如此感覺,張瀟晗又何不是如此,一路走來,她早就沒有了可以交心的人,所經歷的一切讓她無從開口,除了埋在心里,她無人可以訴說。
曾經以為可以與木槿也只有與木槿才能暢所欲言,可沒有想到真的有一天,在木槿面前,她也終于無話可說。
她忽然不想說,不論是前世還是現在,所有的一切。
兩個人怔怔地互相看著,都不明白二人之間何以出現如此鴻溝,并非是彼此不再信任,也不是不肯互相擔當,他們就算曾經交手一次,在危險面前,也會選擇站在對方的身前。
他們是真的不知道的,在張瀟晗承擔了本不該她承擔的一切之后,當張瀟晗作為棋子開始反抗天命的安排選擇了命運之外的另一條道路之后,所有的一切全都改變了。
在張瀟晗與夷幀達成協議,夷幀帶著布陣的材料離開,張瀟晗便已經站在了交叉的路口上,一方是她曾經走過的,本來以為還要走的道路,她甚至都認命的道路,而另一條,前途迷茫,帶著未知,帶著迷霧。
夷幀的陣法一旦著手布置,張瀟晗便是被推動走上那一條,無法回頭。
碧蓮山內,張瀟晗終究沒有再與木槿相談,二人對視良久,都收回了目光。
碧蓮山外,夷幀的陣法已經開始布置了,一切的一切都無從改變。
張瀟晗慢慢站起來,一步步向外走去。
好一會,夜未央和木槿也站起來,然后是三位大妖,碧蓮山悄然消失,他們木然地站在天地之間,遠遠地望著張瀟晗的背影,看到她一步步走在看不見的臺階上,一直走到最高處,孤獨地站下。
好像是風從極遠處吹來,又好像是雨絲,從天空中飄落,好像還有看不到的東西,正在從四面八方向高臺之上匯去,這些風,雨絲,穿過站立的木槿幾人身上,好像牽走了他們身上的什么東西,望著遠處高臺之上的張瀟晗,便好像與之的距離越來越遠般。
張瀟晗安然地站在虛空上,這條路是她自己選擇的,縱然命運已經安排她粉身碎骨,她也不再委曲求全等待命運的傾軋,她從此將走上的是不歸路,這條路分明在她穿越不久就擺在她的面前,只是她才看到,才下定決心。
無數看不到摸不到的東西鉆入了她的身體內,好像一層有一層的涼水浸濕了她的肌膚,她的神識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久遠久遠的以前,在那個山洞內,她望著那具被黑衣包裹的骸骨,伸手拿起了那個儲物袋。
不,是在那之前的更久,在黑色的妖獸森林內,她撿起了那個小小的幡旗,翻出了一本修煉心得,從那一刻,她的命運就改變了,只是她渾然不知。
天眼忽然張開了,它什么也沒有看到,但分明又看到了什么,遠處冰雪皚皚,仿佛冰清玉潔,誰又能知道這冰清玉潔之下掩埋的會是什么樣的齷齪呢。
遙遠的一處神殿內,一個俊美得仿佛神祇般的神修正望著一座空空的神臺,他的面容安詳平和,一身白衣更襯托他脫俗出塵,只有一雙黝黑的眼眸中帶著些微的神采,才顯示出他也是一介有情感的修士。
忽然,他微微側頭,面色微變,伸手好像要抓住什么,可分明面前什么也沒有,但是他卻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從他身上離開。
細細體會,竟然無從覺察剛才的感覺,他遲疑著再回頭望著空空如也的高臺,忽然心中一震,他竟然再也找不到心中的那份感覺,他的心就如高臺一般空空如也。
俊美的面龐露出不可思議,黝黑的眼眸好像失去了神采,那樣安詳平和的面容竟然也微微蹙眉,是什么讓這位神祇般的神修失去了平靜?
他的手慢慢伸出來,同他面色一般白皙的手輕輕撫摸著空空的神臺,他好像看到了一雙璀璨的雙目,那是他輾轉在煉魂燈下時唯一的記憶。
他的手慢慢地從神臺上翻平,凝視良久,白皙的手心上忽然出現一塊暗黑,黑色如墨,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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