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瀟晗自問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長久以來的孤寂,已經讓她差不多忘記了她曾經是什么樣的人。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在太多太多需要的抉擇面前,她慢慢地迷失了自己,甚至都忘記了原本的自己是什么樣的。
她抱著白狼的頭部摩挲著,然后慢慢地放開了它們,抬著頭望著白霧,白霧彌漫,什么也看不透,她也不想看透。
什么時候她變成了這樣的,以后她還會變成什么樣子呢,若非她識海內被遺忘的玉簡,她恐怕回真正的迷失了自我,雖然現在的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了。
從前的她是什么樣子的呢?堅守本心?
前世的那個她真的在記憶中模糊了,她甚至忘記了她的相貌,也記不得那個讓她難過的人的相貌,甚至不是有意回想,都忘記了還有那個人的存在。
就是想起來也早就沒有任何意義了,不是因為心情不再受到波動,而是那個人早就轉世投胎不知道多少次了,早就沒有存在的任何意義了,就好比在整個世界,數十萬年或者更長的時間之后,也沒有人再記得她,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張瀟晗覺得她已經心平氣和了,可以在選擇了想要走的道路之后再思考一遍,當她親身體會了這條道路的艱難之后,不僅僅是在行走上的,而是在心靈的選擇。
她可否能承受那么多的因果,這因果不該是平凡人承受的。
一個人,從出生的時候,就命中注定他這一生會做什么樣的人,會承擔什么樣的大事,不是什么人都可能做帝王的,不是生在皇家就能做到的。
同樣,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背負本來該由別人承擔的因果,在凡人,只有帝王之家才能做到,在修仙界,只有帝子這樣的修士才能承擔。
帝王之家看似享受常人無法享受的榮華富貴,可他們的身上有何嘗不是承擔著比常人要繁重幾十倍上百倍甚至更多的負擔,同樣,修士們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的時候,作為帝子,他們何嘗不也是在為普通修士的命運掙扎。
所謂天子子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可這之后所有的因果,也將由天子承擔,或者不僅僅是他個人承擔,所有與天子有關聯的,他的親人朋友甚至是部下。
這般因果,如果知道后果,哪個常人會愿意用今生今世,下一生下一世,甚至再往后數世數十世來償還?
她,張瀟晗,前一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人,普通的可以用螻蟻來形容的凡人,今世,也只是一個不幸被天意選中的犧牲品,一時激憤之下的選擇之后,她是否還真的有勇氣賭上自己的今生,還有來生,或者還有無窮無盡的來生。
白霧茫茫,她什么也看不透,唯有一切都被遮蔽之后,仔仔細細地剖析著自己。
她真的能承擔嗎?
她沒有忘記執念中的記憶,沒有忘記記憶中的種種復雜情緒,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修士,一個還沒有放棄自己執念的人,她真的能做到帝子、天帝、凰姬那樣的程度?
如果她接下這些因果,并且再接下所有所有的因果,她將能站在與帝子、天帝、凰姬同樣的高度,甚至只與天帝、凰姬比肩,但,她真的能接下嗎?她的心智,理智,真的不會崩潰嗎?
她畢竟出身只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她從來沒有受過帝王的教育,沒有準備承擔帝王肩上的重擔。
只是為了最后能站在凰姬面前與之對抗,便要付出如此代價?
現在放棄了,渾渾噩噩地繼續下去,這一世享受的也會是普通修士無法享受的一切,下一世,這一世所放棄而得不到的,都會補償,而她不過是在漫長的生命結束之前,將一切聽憑別人拿走,其實每一個人,不論是普通的凡人還是修士,不都是在生命結束之前,將一生所辛苦掙扎的一切聽憑別人拿走嗎?
不論是金錢還是權勢還是修為,哪一個不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即便再苦苦掙扎,也只是為人作嫁。
她為何就看不開,為何就要用之后的生命來賭她根本就不可能贏的游戲。
她不是游戲的制定者,為什么妄想修改游戲規則?
可她知道是為什么,是因為她不甘。
哪怕她平心靜氣將之前生的一切細細在腦海里回想,哪怕她將之后她可能承擔的一切后果全想到了,她還是知道為什么,就因為她不甘。
她張瀟晗永遠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前世是,今生是,來生還是,哪怕她螻蟻般的生命被一次次踐踏,哪怕每一世她的生命都回在無窮無盡地掙扎中度過,她也不會屈服。
她的未來怕是就如眼前的白霧,遮擋了一切,只要她揮揮手就可以散去,就不用在迷霧里摸索碰壁,甚至頭破血流,可她怎么能違背自己的心呢。
她的心?
張瀟晗的手慢慢按在心臟上,這顆心還是她的嗎?
她想到了她的前世今生,想到了她的來世,可她竟然沒有想過這一世所有她身邊的人,朋友,或者親人。
一路走來,她忘記了很多人,哪怕曾經與她相交成至交,她竟然全都忘記了,并且在這對未來的選擇中都將他們忽略。
她睜大眼睛望著白霧,還想要從白霧中看到被她忘記的面孔,記憶,可是白霧眼前,她竟然什么都想不起來,需要刻意回想,才能記得為數不多的人,可哪怕是想到他們,她也失去了曾經的感覺,只有完全的陌生。
這就是代價。
不僅賭上今生來世,還要獨生今生所有的牽掛。
張瀟晗在這白霧中一坐就是數日,她從來沒有如此認認真真地剖析她的內心,不是從修士的角度,也不是從前世今生,只是從本心。
一旦決定了,就只能走下去,永遠沒有回頭路,這條路上,她必須拋棄她所有的同伴,也必須勇往直前。
一旦決定了,她將不再是普通的修士,終究有一天她會站在與帝子天帝凰姬同樣的高度,但她也將失去很多很多。
白霧之外,夷幀負手站立,就如同白霧之內的張瀟晗一樣,他想了很多很多,三十萬年前的一切恍如前世般遙遠,又好像就在眼前,如果可以選擇,他是做一個普通的修士,安然走完這一生,還是一如三十萬年做一個智者,承擔著沉甸甸壓在心頭的重擔,只為成為人上人?
白霧之內的那個人,恐怕也是在抉擇中吧。
他忽然想要了解她,理智告訴他該遠離張瀟晗,這個不是用常理想象的女修,可是心底卻不甘,他想要知道這個占卜不出身份的女修到底是什么樣的人,這個世界里,本該只有兩個人是他無法占卜出來的。
夷幀終于回過頭來,伸手布下了禁制,將木槿圈入到禁制中,木槿好像丟失了三魂七魄一般,好一會才注意到夷幀就站在他的面前。
“木道友,是不是覺得失去了什么東西的感覺,莫名地放松了。”夷幀的的聲音低沉。
木槿微微蹙眉,沉默了一會才道:“失去了?放松?不,只是忽然頓悟一般,將過往的一切想得更加清明罷了。”
夷幀的眼眸不覺黯淡了下,然后伸手,做了個請坐的意思,木槿微笑了下,手一揮,面前忽然出現了一張小桌,兩把椅子。
夷幀笑笑坐下,卻見小桌上已經出現了一壺清茶,兩個茶杯,木槿執手斟茶,碧綠的茶水傾注,淡淡的茶香隨之而來。
“道友到會享受生活。”夷幀贊了句。
木槿的手穩穩放下茶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其實沏茶的過程也是一種享受,事先準備的過程也不見得就是為了風雅,不過是在需要的時候可以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而已。”
說著這話,腦海里不由閃過第一次見到本來是風雅之事變為口腹之欲的吃驚,可細一想來,卻只覺得陌生,他端起茶杯淺淺地小酌了一口,只覺得這靈茶也不再鮮美了,搖搖頭道:“如此,靈茶雖然色香味俱在,卻失去了茶的本心。”
夷幀靜靜地看了木槿一會,也端起茶品嘗了一口,這是他數十萬年之后的第一次品嘗靈茶。
“過去的很多東西好像都遠了,曾經以為值得去做的,忽然就好像很是笑話,就好像這事先沏出來的靈茶。”木槿放下僅僅小酌了一口的靈茶,似乎對這靈茶有些嫌棄,然后凝視著夷幀問道。
夷幀端著茶杯道:“靈茶還是靈茶,有區別嗎?”
木槿手一伸,桌面忽然再出現了一個空空的茶壺,木槿伸手慢慢掀開壺蓋,放入靈茶,注入靈水,手中靈火慢慢包圍著茶壺,將靈水滾開,接著執壺,重新倒入碧綠的茶水,又是一道茶香裊裊升起。
“茶,本來是該如此的,先前的失去了靈性。”
夷幀沉默了片刻,放下手里的茶杯,端起后一杯,兩杯靈茶的味道本來是一樣的,可不知道他為何卻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這后一杯茶,好像失去了什么。”夷幀緩緩道。
“是么?”木槿再品了一口,卻慢慢搖搖頭,淺淺一笑,“前輩說是就是吧。”
卻伸手一拂,想要將前一壺茶拂落到地上,夷幀手一抬,將茶壺拿在手中:“沏得久了,就濃氳些,適合老夫。”
說完微微有些怔,卻還是將本來只喝了一口的原本茶杯注滿,端起來一口口飲下。
木槿面色中忽然浮現出笑容,好像懶洋洋的,他將手里的茶也慢慢地飲下。
“道友與張道友相識已久吧。”張道友三字出口,夷幀微微猶豫了下。
“相識有快萬年了吧,”木槿放下茶杯,眼眉挑了挑,“前輩想要知道什么?”
“如果老夫想要知道所有呢?”夷幀答道。
木槿搖搖頭:“相識雖有萬年,晚輩卻忽然覺得對張老板很是陌生,我好像從來沒有了解過她。”
“張老板?”夷幀狐疑道。
“是啊,張老板,提起張瀟晗三個字,人界可能有很多修士不知道,提起張老板,便無人不知了。”木槿還是微笑著,“在人界,難得有張老板如此有擔當的修士,巾幗不讓須眉。”
提到張老板三個字,木槿的神思好像有些恍惚,好像記憶中有什么缺失一般,他想了想就又笑了:“奇怪。”
夷幀知道木槿奇怪的感覺,他靜靜地等待著,等待木槿接下來的下文,可木槿側頭思慮了好一會,沒有言語。
“道友為何不說下去?”夷幀問道。
“說什么?”木槿搖搖頭:“晚輩明明很了解張老板,好像曾經是最熟悉張老板的修士,可細一想來卻現,我從來就不曾了解她,竟然無從說起。”
無從說起,因果收回了,便從此是陌路了嗎?夷幀回頭看看身后的白霧,他看不透,是不想看透還是根本就看不透呢。
他慢慢站起來,手好像不經意拂過桌面,最先拿出來的茶壺隨著消失,夷幀驅散了禁制,望著白霧,他自問一向是果斷之人,可是面對這個才相識不久的女修,他竟然出現了猶豫。
這一界因果這個所謂的張老板竟然一力承擔了,她到底都承受了多少?
忽然,他揮手布下同樣的白霧,隔絕了所有的視線與探視。
他慢慢坐下來,沉思良久,終于雙出一個復雜的法訣,手指在虛空清點,一道道靈光出現在面前,話就復雜的紋理,好像有什么溝通了上天一般,眼前的靈光不斷變化,最后匯集成莫名的圖案。
夷幀慢慢放下手,凝視著面前的圖案,良久良久,直到這圖案中的靈光耗盡,緩緩消失。
他知道他占卜不出張瀟晗的未來,所以他占卜的是這個神界的未來,可神界竟然也無從占卜了,他無法預測神界的未來。
僅僅是因為神界的因果已經改變了嗎?還是這個改變在天意之外,天意已經不允許被窺天機了嗎?還是因為張老板本來就是主上,關于主上的一切都無從預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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