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恪輕輕挑起車窗簾子,隔著又一層幾近透明的薄紗往外探望,一條車馬如流的寬闊街道便映入她眼簾。不愧是魚川郡的首府,其人煙之密集、商貿之鼎盛,遠不是魚巖府能比的。事實上,放眼整個天幸國,比魚川府更加繁華的城市也是屈指可數。
這條香織街是魚川府著名的幾條街道之一,用大塊青石鋪,石塊之間緊密相接,幾無縫隙,寬敞得足夠八馬同行。道邊店鋪除了廖廖幾間茶館酒樓書肆戲院之外,幾乎都與脂粉香料、衣飾繡品、珠玉首飾等等相關。也因此,這條街上最多的是女客。便是男客,也多是陪同女客入店購物的,鮮見獨行者。
馬車慢慢行走在人流車流中間,約摸一箭之地后,宗政恪的目光在綺羅閣的織錦招牌上掠過,便將簾子放下。不一時,車便停住了。
這回跟車上街的是明心,她一直沉默跪坐在車門口。但她眼里有活兒,一時給宗政恪倒杯茶,一時取出幾枚鮮果放在宗政恪手邊,一時又將宗政恪看完的書本歸置收拾好。雖然這一路上主仆二人幾乎沒有交談,但彼此都不寂寞。
車停穩,外頭跟著的許婆子敲敲車廂,稟告地方到了,明心便膝行到宗政恪跟前。她先給宗政恪歸整了一番衣著,再取來一頂幔紗斗笠給她戴上,左右端詳沒有什么差錯,這才扶著她挑簾出馬車。
宗政家的姑娘出行,慣常的,除了大丫環以外,車外頭還要跟著最少兩個健壯仆婦或婆子,并六個衣帽皆全的青衣健仆。見明心攙扶姑娘踩著凳子下車,外頭的八個人便擁上來將姑娘護在中間,再由健仆分開人流一起走向綺羅閣。
明心吩咐六名健仆守在門外,單讓許婆子和衛嫂子跟在后面,三人與宗政恪進了綺羅閣面闊兩間的黑漆大門。見一行女客進店,立時迎出一位笑意盈腮的三旬婦人,給宗政恪屈膝行禮道:“奴家居氏,給這位姑娘請安了,多謝您賞光親臨。”
明心上前也屈一屈膝還禮道:“居嫂子有禮了,我家姑娘想挑些上好的料子敬奉給長輩裁制夏衣,并挑選做炕屏的材料,不知貴店可有什么上等貨品?”
居氏早已從宗政恪等人的衣著打扮估摸出她們來頭不會小,即便要的東西數量少些,最后的總價可能也會很可觀。她急忙又屈膝福了福身,甜笑著將宗政恪往樓上引:“姑娘您請去雅間兒稍坐,容奴婢去請了大掌柜的來,親自與您分說一二。”
宗政恪點了頭,居氏便在頭前引路,將一行四人帶至二樓往東的稍間。明心讓許婆子和衛嫂子守在門口,自己跟進去服侍。
進門前,明心接過了衛嫂子一直提著的紅木大提盒。進門后,她先取下宗政恪頭戴的紗笠,再扶著宗政恪在朱漆圓桌旁的圓凳上坐下,而后打開提盒的蓋子,取出甜白瓷的整套茶具和茶葉罐擺在桌上。
居氏見狀,很有眼色的單吩咐人提來燒好的開水,又讓人奉上魚川府最有名的點心鋪子的糕點,殷殷勸用。
等宗政恪喝上了茶,拈一塊兒豆沙酥嘗了,只見門簾兒微動,有位體態風、流的年輕麗人翩翩入內。這麗人容貌絕俗、身段裊娜,一雙勾魂攝魄的狐貍眼,哪怕不笑都帶著幾分媚意,何況此時她笑得萬種風情,顧盼之間真是神彩飛揚。她一進門,立時將居氏打發走了。
“真真是貴客臨門了!”胡眉向宗政恪斂襟福身,既恭敬又不失親近地道,“這位便是宗政家的三姑娘吧,眉娘這廂有禮了!”說罷,她拿帕子掩嘴嬌笑,沖宗政恪飛一個媚眼,但扭臉對明心冷哼出聲。
宗政恪輕笑,嘴里道:“大掌柜的,想必方才那位居嫂子已將我要的東西向你稟明了,可有合適的?”一邊說,她一邊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銀票可都換得了?
胡眉凝神看罷桌上淺淡字跡,對宗政恪點點頭說:“只要是您想要的料子,沒有咱們綺羅閣找不到的。下頭人說姑娘要炕屏繡面?可否告知是什么活計?需不需要繡娘代勞?”她頗促狹地沖宗政恪擠擠眼,根本不相信姑娘會繡活。
宗政恪便道:“要繡一幅佛經字面,哪怕繡工不太好,也是我的心意。勞煩大掌柜去取些合適的料子并繡線來,都要上品好貨。”一邊又寫:近期不要有大筆開支,留著銀子我有大用。
胡眉再點點頭,對宗政恪福身道:“請姑娘稍候,奴家去去來。”她看一眼明心,臉上露出疑惑之色,不明白怎么明心變得這般沉默。但她是個聰明人,自然不會多嘴。
宗政恪回到天幸國之后,這還是第一次與眉娘見面。她很高興看見如今這個越活越精神的眉娘,再也不復四年前她在大魏國與之初遇時要死要活的模樣。
她還記得,當時與她同行的慧崖師姐痛罵眉娘,說,既然男人變了心,自己更要活出個人樣子來,也好氣死那個負心人。自己要真的死了,豈不更加便宜了賤人們?
嘖嘖,說的多好!于是眉娘打上舊婆家的大門,拿到了放妻書與丈夫和離,索回了自己的嫁妝,帶走了一雙兒女,最后離開大魏帝國。當然,她能做成這件放在最為食古不化的大魏帝國如此離經叛道的大事兒,是因為有東海佛國大普壽禪院給她撐腰。
又過去兩年,眉娘憑著不凡的商業天賦,硬是做到了大普壽禪院在俗世的產業分店遍布各大國的綺羅閣幾十位大掌柜之一。因她與宗政恪有一段前緣,除了罵醒她的慧崖師姐,她便與宗政恪最為親近。
一年前,已屆八十高齡的慧崖大師圓寂。除了參與佛國舉行的涅槃禮之外,眉娘還帶著一雙兒女執意以晚輩的身份,按俗家的葬禮規矩給慧崖大師立了衣冠冢。她一直都將慧崖大師送給她的一串念珠視若珍寶,還說要傳給女兒以示警醒。
這是一個有情有義,又雷厲風行、大氣豪爽不輸于男子的奇女子。她出生在普天之下對女人束縛最多的大魏帝國,在娘家和婆家都活得憋屈,直到離開那個禮教陰云時刻籠罩在頭頂的地方,她的生命才終于徹底鮮活起來。
別看眉娘觀之只是二十許人,其實她已經三十出頭了。如今她落戶在大昭帝國,兒子小小年紀已經考取了大昭的秀才,女兒今年也有十歲。再勞累幾年,她便能帶著不菲的資產回大昭去享兒子女兒的清福。
宗政恪與眉娘并非主仆,而是忘年交。但眉娘念著慧崖師太的棒喝之恩,又因宗政恪在大普濟寺和大普壽禪院都特殊的地位,將侍奉報恩的心態轉到了宗政恪身上。
去年宗政恪只是稍微流露出回到天幸國的意圖,眉娘便稟明大普壽禪院專管俗世事務的明恩大師,悄沒聲兒地與天幸國綺羅閣的大掌柜交換了差事,提前來給宗政恪鋪路。
這份情誼,真讓宗政恪感佩莫名。畢竟,她覺得她自己并沒有為眉娘做過什么。不過,因為如今更多地想起前世身為游魂時的所見,她終于憶起一樁至關重要的大事兒。
慧崖大師并非正常圓寂,而是死于暗殺。前世,慧崖大師的死因是被大勢至尊者在近十年之后才大白于天下的,直指大魏帝國某個世家豪族。
當時已經徹底掌握了佛國最高權柄的大勢至尊者向魏國皇帝發出照會,要求魏國交出兇手,但魏國君臣悍然拒絕了他。于是,他向俗世的“密友”大秦天子嬴扶蘇求助。
大秦果然派出名震天下的浮屠鐵騎,配合佛國的僧兵尼兵進攻魏國。不知后來又發生了何事,大昭帝國和大盛帝國也派出強兵一同圍攻魏國。五年血戰,傳承了八百多年的大魏帝國滅亡。
宗政恪近來常常回憶前世,有些事情越來越清晰,有些事情卻仍然模糊不已。譬如慧崖大師的被害,她是后來過去了幾個月才猛然驚醒此事或許會與眉娘與婆家和離、與娘家決裂有關。
至于大勢至師兄,是否現在知道此案真相,宗政恪不得而知。但她能肯定,前世的大勢至之所以會事隔那么久才揭出此案,完全是因為那時的大秦才具備了征戰天下、擴充疆域的強悍實力。慧崖大師的死因,只是借口名正言順、合情合理。
宗政恪現在為眉娘擔心的是,那兇手既然能對慧崖師姐下手,更加有能力暗害眉娘。雖說天幸是偏僻的撮爾小國,但大魏帝國的豪門望族要將手伸來這里也不是難事。反倒是眉娘的兒女,既處于大昭帝國的庇護下,又有大普壽禪院位于大昭帝京的分院看顧,比眉娘要安全許多。
必須為眉娘做點什么!宗政恪今天到綺羅閣來,購買衣料和繡線都只是次要的,她要提醒眉娘注意安全。眉娘在魏國也不是沒有了親友,也許可以提前做些防護,哪怕得些消息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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