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給宗政恪泡上一壺茶,再端了兩碟點心放著,便告退出府去辦事兒。明月便捧一本山水游記,一字一句地念給宗政恪聽。剛念到第二篇,徐氏便帶了兩個低眉順眼的丫環進來,說是新進的小丫頭,因年紀大些,暫時充做二等的使喚。
宗政恪撩眼皮瞟過去,只見這兩個丫環都與自己差不多歲數,十三、四歲的樣子。她們生得面目尋常,雖說不上難看,可也不是明心明月這般的俏麗美貌。
她心中有數,知道這二人應該都與大普壽禪院有牽扯。她便指了那個穿青色裙子的叫做念珠,另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喚做木魚,打發二人下去和徐氏學了規矩再來正式當差。
念珠和木魚恭恭敬敬地給宗政恪行了禮,乖乖地隨著徐氏走了。不久徐氏來報,說這兩個丫頭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規矩什么的可能早就學過,一點就通透。觀她們的步態行止,應該也有武道修為在身。至于強弱,就不是徐氏能看出來的了。
到了下午,明心急急來報,說那綁了公主的歹人終于送箭書去了慕恩園。那歹人修為極高,輕功尤其絕佳,在長公主親衛首領和魚川親王府高手供奉的圍追堵截里仍然逃脫了,不過應該受了傷。
宗政恪淡淡然應下,并不如何擔心,依然按照她的作息習慣起居。一時入了夜,長壽兒又送來一幅畫。這畫兒分作兩格,第一格畫著堆成了山的金元寶,上書“五萬兩”字樣;另一格畫卻是一個看不出面目的著裙女子的背影,正站在高臺之上放風箏。
轉過天來,宗政恪便聽說。臺城公主自己回慕恩園了。她嘴邊泛起冷笑,昆山見到回來的不是心肝寶貝慕容娉娉,此時一定很生氣很失望吧!?看她們還能不能維持表面假象,繼續好好地做一對富貴尊榮的母女!
何止是生氣失望,宗政恪還估算少了昆山長公主對慕容娉娉的在乎。當昆山長公主望眼欲穿地立在慕恩園大門口,等著盼著,卻發現回來的人是臺城公主晏玉淑。差點沒直接氣瘋!
劈手就是重重的耳光打在晏玉淑臉頰上。尖尖的手指甲已經戳進了晏玉淑的冰肌玉骨里,昆山長公主暴跳如雷尖叫:“怎么是你回來了?你妹妹呢?娉兒如何不見人?”
晏玉淑抬起頭,左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紅腫起來。幽深不見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昆山長公主。半響,她才輕輕地問:“母親,我一直想問,我真的是您的親生女兒嗎?”
昆山長公主抓住晏玉淑的手臂。重重一搡,將長女推到地上。狠聲道:“本宮寧愿從來沒有過你這個女兒!快說,為何是你回來了?你妹妹在哪里?”
魚川親王實在看不下去,怒喝道:“昆山!你給本王適可而止!淑兒也是你女兒,能回來一個你就該燒高香了。還在這里瞎叫喚什么?”
“哥哥!”昆山長公主大聲喊回去,指著坐在地上如同木頭人一般的晏玉淑道,“我明明已經要求將娉兒先放回來。怎么回來的會是她?她素來詭計多端,經常誘哄著娉兒胡鬧。徜不是我在娉兒身邊放了人小心注意著。娉兒還不知被她耍弄多少次!娉兒天真純善,一直拿她當好姐姐看待。可她呢,她待娉兒從來就沒有過真心。所以,我才一意要先換娉兒回來啊!”
詭計多端、誘哄、耍弄,哈哈,原來在母親心里,自己是這樣的人啊!晏玉淑忽然慘聲大笑,邊笑邊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住,瞪著昆山長公主,冷冰冰地道:“我根本就沒見過你的娉兒,我也不知為什么被歹人打暈之后醒來會坐在珍珠潭邊地上。你若想拿我去換你的娉兒,就把那歹人重新請回來啊!”
在晏玉淑的記憶里,她試圖用黃金打動綁人的歹人未果,后來暈厥,醒來時她身處珍珠潭岸邊。而這中間發生過什么事情,她一無所知。甚至,現在她頭腦昏沌,竟連那歹人是何面目也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而直到現在,她從昆山長公主的言語里才分析出,原來她被歹人綁走過,原來母親與歹人有過交涉,原來母親要求先換回的人不是她是慕容娉娉,原來母親恨不得沒有她這個女兒!
痛!真的好痛!晏玉淑心口陣陣抽痛,眼前發黑,搖搖欲墜。驀然一雙冰涼卻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艱難地抬眸看過去,剎時眼里盛滿了眼淚,哽咽著哀哀低喚:“安之哥哥……”
“你受苦了。”裴君紹柔聲道。
晏玉淑再也掌不住,一頭栽進裴君紹懷中放聲大哭。她的雙手緊緊環住他勁瘦的腰身,手指緊緊相扣,真是難分難舍。
宗政謹今日也來了慕恩園,帶著宗政倫,與裴駙馬站在一處,遠遠地瞧著大門口的動靜。當他看見臺城公主不顧體統地與裴君紹摟抱,臉色便相當明顯地難看了起來。
一旁的裴駙馬不知在心虛什么,連聲干笑,而后仿佛解釋般地說:“小姑娘家家的,受了這么大的驚嚇和委屈,回來又被親娘這般不待見,也難免會傷心得犯了糊涂。”又大嗓門地喊,“安之啊,宜城公主應好好休養才是啊!”趕緊給老子放開她啊,臭小子!你想娶她還是怎么的?
裴君紹也有幾分尷尬。他攙住晏玉淑,其實是想從她這里套些話出來,卻沒想到把自己給套進去了。大庭廣眾之下,這么多人眼瞅著他與人家姑娘親密相擁,再不想轍,他不想娶都不行了。
裴君紹便一聲驚呼,大聲道:“公主?公主?你起高熱了,是否覺得腦子昏昏沉沉的不清楚?”趕緊掙脫開晏玉淑的雙手環抱,扎楞著兩只手,招呼宮人將她扶走。恰巧,晏玉淑嚶嚀一聲。軟軟倒在她的宮女臂間。
裴君紹對臉色陰郁難看的昆山長公主道:“表姑,臺城表妹燒得不輕,要趕緊延醫救治,否則太后娘娘和晏老太君那里都不好交待。您放寬心就是,以小侄看來,那歹人只為求財,宜城表妹遲早會回來的。”
“淑兒確實病得不輕。方才那么重地撞了你。你無礙吧?”昆山長公主順著裴四的話圓了這件事兒,隨后用帕子拭腮邊珠淚,淚眼迷蒙道:“安之啊。多謝你的吉言,我想著還是去請宗政三姑娘來念經祈福,希望我的娉兒能快些回來。安之好侄兒,你能不能替我走一趟?我得再去籌些金票。實在無暇分身。”
裴君紹正愁沒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去見一位閨閣小姐,便點頭應道:“表姑放心就是。我也很該親自去向宗政三姑娘道一聲謝!”
恭敬行禮送了昆山長公主回去慕恩園,裴君紹便來到祖父和宗政謹身前,對宗政謹施禮道:“恐怕又要攪擾宗政大人了!適才昆山表姑發話,還是要請您的孫女兒頌經祈福。請佛祖保佑宜城公主早些回來。她再三再四叮囑務必讓不才親自去請,宗政大人,您看……”
這小東西。人不大,心眼真不少!你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當著你祖父裴駙馬的面兒,我還能駁了你去?!宗政謹心里不悅,面上卻浮出笑意道:“四少爺實在太客氣了,只是三丫頭病體未愈,她能否強撐著去禮敬佛祖,實在不好說啊!”
“去探探,去探探不就知道了?”裴駙馬眉開眼笑的,使勁兒竄掇。他身邊還立著一個正閑得無聊盯著慕恩園的大門想數清楚上面到底刻了多少朵花兒的裴允誠,聞言更是精神大振,也在旁邊敲邊鼓。
宗政謹無奈,只好先吩咐宗政倫回府,讓家里的大小女眷心里都有數,不要亂走動。可盡管如此,當裴君紹繞過鶴鹿同春堂的影壁進入正院時,依然瞥見影影綽綽數個曼妙身影。他望過去后,那邊兒便響起連連的吸氣聲。裴允誠悶笑不已。
板起臉重重地咳嗽兩聲,宗政謹暗罵任老太太不曉事兒。明明已經捎口信回來了,她怎么還任由孫女兒們偷窺外男。這事兒要是傳了出去,外頭不知怎么議論宗政家的門風呢!
宗政謹便只能裝聾作啞,示意幾位貴客往里面請,又問身邊服侍的滿堂正:“三丫頭那里怎么說?”
滿堂正便回道:“三姑娘已在里間等候,老太太吩咐人豎起了屏風,好讓姑娘與貴客隔著說話。”他頓了頓又道,“只是三姑娘病體未愈,適才張大醫士又來看過,開了兩帖藥,叮囑要好好靜養,若是再加重病情,恐怕會落下病根!”
張大醫士是杏霖堂顧老太醫的大徒弟,醫術精湛,盡得顧老太醫的真傳。他既然說了這樣的話,那事兒就是真真兒的。
裴駙馬便有幾分尷尬,終于覺得自己父子祖孫們來打擾正在病中的姑娘家很是不妥當。他便突兀地站住腳,遙遙對著院中靠著圍墻的一株大白玉蘭樹大聲贊嘆起來:“啊呀!好一棵大白玉蘭!老弟,我素愛玉蘭花,不如我就在此處欣賞一二,如何?”
與裴駙馬打這幾次交道,宗政謹已將此人性情看得透透的。他當然不會戳破裴駙馬的托詞,更是樂得如此,便欣然笑著命滿堂正去搬桌椅、上茶水點心,好生服侍駙馬爺賞花。
裴駙馬樂呵呵地向白玉蘭樹踱去,還不忘了把攪事精小兒子裴允誠也給拉上,訓道:“看你這不成器的樣子我就生氣,走走走,趕緊陪我去沾沾這清雅的花香,也好去去你身上的紈绔氣!”
裴允誠正東張西望、自得其樂呢,不妨見不著聞名已久的宗政三姑娘不說,還要被迫陪同滿臉褶子的老父親賞勞什子玉蘭花,他哪里會情愿。只是他剛想張嘴說什么,忽然瞥見親侄子裴四少爺笑瞇瞇看過來的眼神,他下意識就縮了縮脖子,乖乖地跟著老爹走了。
宗政謹立在旁邊,將裴家幾人的互動看在眼里,不禁暗嘆搖頭,又不免有些自憐。裴家再怎么說,毅國公裴允堅還能夠頂門立戶,且還有裴君紹這個更加出色的晚輩。他這一房呢?唉!
裴君紹眼風掃來,便含笑問宗政謹:“聽說宗政大人的兩位孫兒都是天資聰穎的神童,真是要恭喜大人后繼有人啊!”
宗政謹笑著搖頭,方才悒郁的神色立時有些許的舒緩。確實,也不知老天爺是否為了彌補宗政謹讀書天資不高的遺憾,無論是庶長孫宗政櫟還是嫡孫宗政棟,于讀書之上倒還頗有靈氣。日前他考較過二小,心中很是欣慰。
二人邊說邊笑,慢慢走進了正堂前面的游廊。話聊不多久,宗政謹便悄悄捏了把冷汗,這位裴四少爺果然名不虛傳,哪怕他是積年的官場老油子,和裴四說話時都要提著幾分小心。一時他便擔心起來,他的恪兒養在庵里十年,世事人情皆不通達,于言語之間如何能是裴四的對手?
裴君紹跨過門檻,走進鶴鹿同春堂招待貴客的正廳。不愧是書香之家,迎面墻上便是一幅黑底金漆的木制楹聯,上書的正是一副名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其余桌椅案幾擺設都透著古香古色,一看便知是有年頭的老物件。當地中間架著一座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大插屏,看不見屏風后面此時是否有人。
宗政謹便讓裴君紹先坐,言道:“寒舍簡陋,還請四少爺多多海涵。請先坐,老夫讓下人奉茶。”
裴君紹卻不肯坐,搖頭笑道:“老大人真是客氣了,您這兒可都是有來歷的老物件啊。”
他指著大插屏不遠處的一座花梨木鏤雕八仙過海鑲大理石面的八角束腰高幾,贊嘆幾聲之后才道:“不才記得,曾經在京里宗政閣老府上也見過一模一樣的一座。承蒙閣老不嫌棄,賜教于不才,不才方知那是兩百年前疏月郡主下降宗政家時的陪嫁。”
宗政謹便捋須笑道:“四少爺果然好眼力,當年郡主下降,帶來兩對這般的高幾。老夫母親恰好生了老夫兄妹四個,便將這兩對高幾分賜于老夫兄妹。”
眼看這一老一少這就要對廳中擺設品頭論足,幾聲輕輕咳嗽忽從屏風后面傳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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