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安師專全名陵安專區師范專科學校,建立于1953年,在全省的大學中籍籍無名,在陵安專區卻如雷貫耳,是全區十一個直屬縣的最高學府,這些年來為全區培養了幾萬名教師。
陵安專區是1956年國家在陵安地區設立的介于省和縣之間的行政單位,九十年代中期改名陵安地區,下轄十一個縣,專區最高行政單位是專區行署,專區區政府就設立在陵安縣城。
所以陵安縣城比綏林縣城規模大了不止一倍,繁榮程度也要高很多。
走出長途汽車站就是陵安城的正街,臨街好幾棟兩三層高的小樓,街上雖然沒有小汽車,自行車卻穿梭來往,偶爾還能看見一輛三輪挎斗摩托車呼嘯而過,縣城里也有了公交車,比綏林縣灰撲撲的正街要熱鬧繁華多了。
周陽正要去找公交車站,舉著師專接站牌子的一個大男孩就跑了過來,“你是周晚晚吧?邱老師在那邊,今天有車來接站。”
邱老師是去綏林高中的招生老師,跟周晚晚很熟悉,也見過一次周陽。
周陽帶著周晚晚過去跟邱老師握手問好,上了臨時跟公交公司借來的一輛充當校車的公交車,車上已經坐了十幾個學生和來送人的家長。
周陽放好行李,安排周晚晚坐下,開始跟前后的家長攀談起來。
周陽長得高大俊朗,氣質穩重溫和,衣著筆挺得體,行事說話禮貌從容,馬上贏得了一眾家長和新生的好感。
再看規規矩矩坐在哥哥旁邊的周晚晚。乖巧漂亮,一直微笑著聽大家寒暄,兄妹倆一看就是條件優越的家庭出來的有教養的好孩子。
連坐得稍遠的家長都主動過來跟他們說話,一自我介紹,發現周晚晚竟然是今年新生文化課考試的第一名。
藝術生的文化課考了全校第一名,就是很多對藝術考試不了解的家長也要贊嘆一聲“這孩子畫畫好學習還這么好,真是不簡單”。
周陽無奈地看了妹妹一眼。他竟然到現在才知道這小家伙文化課考得這么好。真是不知道要感嘆把她教得太好。還是要檢討一下是不是把妹妹教偏了,這孩子重視的東西怎么就跟別人家的孩子不一樣呢。
幾分鐘的工夫,周陽就給周晚晚找到了一個同班同學。是一個叫慕強的男生,家住北山縣城。來送他的父親穿著毛呢中山裝,胸口的兜上別著兩只鋼筆,眼鏡片厚厚的。是北山高中的數學老師。
兩位家長很快找到了一堆共同話題,周晚晚和慕強也互相點頭打招呼。
“周晚晚。你哥做什么工作的?”前排一個圓臉女孩兒回頭問周晚晚,她母親和父親也關注地看過來。
“我們家住農村,我們是農民。”周晚晚毫不隱瞞,這個年代。城鄉差別特別大,農民在很多城市人眼里就是貧窮愚昧的象征,甚至很多農民自己都覺得自己比城市人矮一截。
但周家兄妹幾個從不這樣認為。他們對自己的農民身份安之若素。
“農民啊!”圓臉女孩跟母親驚訝地對視,然后上下打量著周晚晚和周陽身上比他們要高檔不少的衣著。
“是的。農民。”周晚晚點了一下頭,就不再去看他們。
車里的人都好奇地看過來,周陽兄妹兩個從談吐到衣著,一般的干部家庭都養不出這樣的孩子,怎么可能是農民?
周陽看了一眼妹妹,鼓勵地摸摸她的頭,給她整理了一下小辮子,什么都沒說。
“馬上就要化雪了,春耕整地,農村也要忙起來了。”慕強的父親微笑著跟周陽說起了農事。
有幾位家長愣了一下,也加入了談話。誰都沒看嘀嘀咕咕不時看幾眼周家兄妹的圓臉女孩一家。
車停到陵安師專校門口的時候,郝老師親自在校門口迎接美術新生。
他熱情地跟周陽和慕老師握手,又欣賞地看了兩眼周晚晚和慕強,特別給他們介紹,“慕強,周晚晚就是上次那個美術比賽的第二名,周晚晚,慕強是第三名。”
這兩個孩子都是他親自過去談話考核的,郝老師都寄予重望。
在學生處交了錄取通知書,領了三月份的師范生補助十六元,十二元是飯票,四元現金,又拿了分配宿舍的小紙條,就可以去宿舍整理內務了,晚上學生會和導員老師會去新生宿舍探訪。
這個時候上師范是不收學費的,每個月還有十六元的生活補助,對于一個普通學生來說,這十六元用來吃飯和簡單的生活花銷足夠了,很多節省的學生一個學期下來還能攢下幾十塊拿回家里去。
讓學生會的一個學生帶慕強父子去他們的宿舍,郝老師把周陽兄妹倆領到學生處的另一間辦公室,對一位清瘦嚴肅的中年人介紹他們,“蔣老師,你不是一直想見見周晚晚嗎?我給你帶來了。”
蔣老師是師范學院中文系的系主任。陵安師專沒有美術系,只是單獨設立了一個美術專業,就暫時并入中文系管轄。這位蔣老師也是周晚晚的系主任。
蔣老師嚴肅地打量了兩眼周晚晚,忽然笑了,“小姑娘好樣的!要不是你們郝老師舍不得,我就把你轉到我們中文系來!字寫得好,文章也言之有物!最難得的是還多才多藝!”
郝老師在一邊無奈地笑,在這些正統科班出身的大才子面前,畫畫只能算得上是一個才藝而已,他們是對專門設立一個美術專業很不以為然的。
蔣老師夸完周晚晚又與周陽握手,感謝他給陵安師專培養出一個優秀人才,又問了一些平時周晚晚的學習情況,當聽到她兩歲就開始寫字畫畫時,兩位老師都非常驚訝。
“我大哥從我兩歲起就每天教我寫字、讀書。一直到我上小學,一天都沒拉下過,我兩歲時畫的第一幅畫就是我大哥的睡覺圖,他看了就給我買紙筆,全力支持我畫畫。”
周晚晚說的都是實情,周陽卻對兩位老師的敬佩贊賞有點不好意思,“我妹妹聰明。都是她自己學出來的。跟我沒多大關系。”
雖然這么說,周陽還是興致勃勃地跟兩位老師談起了妹妹從小到大的一些學習細節,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他把妹妹養大。全身心地關心愛護她,從來沒想過要她的任何感激或者去在乎別人的眼光,但是對妹妹真誠的感恩和兩位老師的敬重,周陽還是非常高興。
周陽跟郝老師和蔣主任談了很長時間。眼看著臨近中午,兩位老師還有很多事需要解決。三人才意猶未盡地散開。
在學生會一個短發女孩兒的帶領下,周陽把周晚晚被送到了她的宿舍,六舍121室。
陵安師專的校園里大樹參天,占地面積極廣。大部分是當年日本侵華時留下的建筑。
教學區是幾棟灰色的四五層高的水泥樓,是當年日本人的辦公室,宿舍區是當年日本占領陵安煤礦時建的工人宿舍。多是二層的紅磚小樓。
六舍門口是一臉嚴肅的中年女宿管老師,認真地驗看了周晚晚的入住條。又仔細登記,才讓周陽帶著她進去。
宿舍樓進門是一個小廳,擺了幾把椅子,往里走就是兩條長長呈直角相對的走廊,周晚晚住的121室在左手邊的走廊里。
走廊兩邊是打開的宿舍門,門里忙忙碌碌都是幫孩子安排行李的新生家長,這一層應該都是今年入學的新生。
木地板踩在上面咚咚地響,幾個活潑的女孩子故意在走廊跳了兩下,發出咯咯的調皮笑聲。
整層樓雖然忙亂,卻到處生機勃勃,大學里特有的青春氣息迎面而來,讓周陽和周晚晚的心情也跟著更加輕快起來。
121室在走廊中間的位置,用學生處老師給的鑰匙打開門,里面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屋子朝南,臨近中午,有很好的陽光。五六米長寬的正方形房間,放了四張木制的上下床,一個有八個小門的衣柜,一個高高的臉盆架,中間一張長桌,幾張長凳,就是整個宿舍的全部裝備了。
周陽深吸一口氣,這個房間在他看來非常簡陋,可是妹妹卻要在這樣的環境生活四五年,他強壓著心里的不舍問周晚晚,“你住下鋪吧?挑南邊靠窗的位置怎么樣?”
周晚晚前世就在陵安師專待了三年,對這里的情況非常熟悉,進到宿舍,她沒覺得簡陋,只覺得親切,“好,我住左邊,右邊早上被太陽先照到,想睡懶覺都不行。”
周陽看著妹妹的笑臉,心里稍稍松快了一點,打開網兜找臉盆肥皂,“我先把床擦一擦,鋪上被子咱們再整理其它東西。”
周晚晚要過去幫忙,周陽卻把她安頓到凳子上坐著,又拿出從家里帶過來的保溫杯和小糕點,讓她好好休息。
周晚晚知道周陽的想法,他這是不滿意宿舍的環境,有點舍不得她了。
她聽話地坐在一邊喝水吃東西,跟忙碌的周陽嘀嘀咕咕地說以后要怎么樣怎么樣,興致勃勃地計劃她的大學生活,說了好半天,終于把周陽抿起的嘴角說得上翹起來。
可是收拾完宿舍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周陽徹底高興不起來了。
陵安師專三個學生食堂,一個教工食堂,為了讓周陽放心,周晚晚特意把周陽騙到伙食水平最高的教工食堂,讓他拿著飯票冒充老師去打飯。
周陽的氣質不用裝也能比很多教工更像老師,他在各個飯口轉了一圈,勉強打了四個菜回來,擔憂地看著妹妹。
做成這種水平和味道的飯菜,在家的時候周晚晚肯定一口都不會動的。她要在這里吃五年的飯,每天吃這些,肯定不行。
周晚晚裝著沒看見周陽擔憂的眼神,夾起一個素丸子一邊吃一邊抱怨,“做得比我二哥差多了!”卻出乎周陽意料地全部吃了進去。
周陽目瞪口呆地看著妹妹每個菜都吃了一點,二兩米飯一口沒剩地吃完,還跟他計劃。“晚上我要試試那個打鹵面。”
周晚晚看著周陽笑得眉眼彎彎,“大哥,我在家挑食又任性,是知道你們都寵著我讓著我,那不代表我在外面就適應不了。你看,沒有你們照顧,我也一樣能吃學校的飯。我小時候樹葉子糊糊都能吃進去。這些總比那個好多了。”
周陽低頭大口地吃飯,不肯抬頭看妹妹,聲音有點粗。“你小時候受太多苦了,大哥就想讓你一輩子一點苦都不受。”
“大哥,多少人羨慕我能上大學呢,這不是受苦。再說了。”周晚晚壓低聲音湊近周陽,“你給了我那么多生活費。我不愛吃可以去樓上要小炒啊,你還不知道這里可以開小灶吧?我的生活費頓頓吃小炒都吃不完。”
周陽還是不能釋然,可是卻無可奈何。妹妹長大了,他無論心里多難受都得放手。
她上高中的時候他是感情上割舍不下。上大學的時候是生活上不放心,以后她要走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他還會有更多的擔心。卻只能讓她自己去面對。
“我去樓上看看小炒。”周陽把沒吃完的飯盒扣上,帶著周晚晚就走。
周晚晚無奈地跟上。希望樓上的小炒師傅能給陵安師專長點臉。別讓周陽再嫌棄了。
吃完飯,周陽安頓周晚晚去午睡,自己跑市中心買了兩大袋子餅干、奶粉、麥乳精、油茶面、罐頭等等一大堆東西,“實在吃不下食堂的飯就先吃這個,別勉強自己。我回去讓小二做點能放久的東西給你送過來。”
“我下周回去拿過來,別折騰了。”周晚晚無可奈何地收下零食,又乖乖地把周陽增加的二十塊生活費收起來。只要能讓他放心,周晚晚是言聽計從沒有任何異議的。
再不放心,也不可能把妹妹領回家去不上學了,周陽只能接著辦正事兒。把他一中午摸了個七七八八的校園布局給周晚晚講了一遍,又畫了草圖,然后帶著她出門去認公交車站。
哪一路是到市中心的,哪一路是去汽車站回家的,哪一路坐到哪有比較好的商店和飯店,說了好半天。又抽查了兩個地方,確定妹妹都記好了,周陽才非常不放心地停下來。
“大哥,我周末就回家了,還有五天。”周晚晚拉著周陽的手,“就跟我上高中一樣,也是一周回一次家。”
這怎么能一樣呢?周陽心里再不贊同,也不想讓妹妹難受,只能點頭,“臟衣服拿回家去洗,宿舍水房的水太涼了。”
“開水房離得遠,一次拎一個暖瓶過去,多了那么遠你拿不動。”
“睡覺的時候用毯子把腳底下堵住,進去涼風容易感冒。”
太多太多需要囑咐的事了,到這一刻,周陽才覺出他以前所有的準備都不充分,他還有那么多事沒為妹妹做,讓妹妹這么小就出來上學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
可是他已經不能后悔了。
“前幾天我在郭克儉那放了一百塊錢,你要是有急用就找他。他離你這邊很近,平時能照顧點你。”
周晚晚再不想跟郭克儉接觸,看著周陽擔憂的臉,也只能點頭。
周陽又囑咐了半天,最后眼看著要趕不上回家的汽車了,才紅著眼圈上了去長途汽車站的公交車。
周晚晚看著周陽的車走遠,愣了好半天。
她忍住眼淚對周陽離去的方向盡自己最大的力氣笑了一下,大哥,希望你的新生活能輕松美滿。
只有她真正獨立,周陽和周晨才能真正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否則,什么都是空談。
所以,她必須離家上學。
她知道大哥的擔憂,但這只是暫時的,時間會證明一切,她一定能讓他很快放下心來,把更多的精力放到自己身上。
這輩子,她必須讓周陽和周晨為他們自己而活。
所以,周晚晚,你要努力過好自己的日子。
周晚晚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學校。
剛走到宿舍門口,周晚晚就被里面的一片混亂驚得愣住了。
她走的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入住,周陽把角角落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現在這遍地瓜子皮,一屋子雜物隨便擺放,擠擠挨挨一群人,還有幾個人坐在自己的床上,是怎么回事?
周晚晚走進屋,一個中年女人確定了她的床位,指著另一個女孩兒尖聲命令她們倆,“你倆商量吧,趕緊給我們倒出一個下鋪!我們家小玲可不能睡上鋪!爬上爬下麻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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