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很快來了,周晨幾個人計劃好的回家之行卻被迫擱置。
一九七九年是建國七十周年大慶,各單位都準備了很隆重的慶祝活動,省政府也策劃了好幾個大型晚會和集會,幾乎所有機關單位都全員參與,這個時候請假是決不允許的。
周晚晚作為學校重點培養的青年骨干教師,更是擔任了兩個比賽的評委又參加三個大型文藝節目的演出,工作之余還要配合其他人的時間進行排練,一時間非常忙碌。
所以她提出回學校宿舍住的時候,覺得非常有必要。沈國棟卻不這么認為,“我下班去接你,反正你每次都比我下班晚。”
可是周晚晚不想讓他在旁邊一等就是幾個小時,而且他最近的工作也很忙,為了接她,還得經常調整日程。
“等過完國慶我再過來住,小汪還得留在這,我那邊地方小,我也沒時間照顧它。”
周晚晚的主意已定,沈爺爺也在旁邊幫腔,“回去住幾天也行,不用來回跑,你也少辛苦點。過了國慶再回來消消停停地多住些日子!”
周晚晚第二天就回宿舍住了,沈國棟跟沈爺爺發脾氣,“您到底想干什么?別再搗亂了行不行?”
沈爺爺鄙視他,“嘴上說我搗亂,還不是聽我的了?你要是一直聽我的,還至于混成這熊樣兒?!”
沈國棟實在是跟他爺爺無話可說,可更是拿周晚晚沒辦法。正準備下班后去把她接回來,一出會議室的門,迎面碰上了從隔壁會議室開座談會出來的一群文化界人士。沈國棟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后面的周晚晚。
周晚晚扶著一個老太太正跟她說話,應該是他們學校的一位老教授。
看見沈國棟停下來看著這群人。在他身后的秘書蕭山機靈地小聲跟他解釋,“這是來開國慶茶話會的文化界人士,省委宣傳部的孫處長過來主持的會議。”
孫處長就是響鈴,別人不太知道,蕭山可是清清楚楚,沈國棟跟她的關系很好。
沈國棟站在這不動,來參加茶話會的人很快有人過來跟他打招呼。沈國棟敷衍幾句。剛要去叫周晚晚,省書畫家協會的會長也是美院的副院長張教授一揮手把周晚晚和她扶著的老太太叫了過來。
“沈主任,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學校的嚴教授,是油畫大師,今年剛恢復工作。”所謂的恢復工作,這個時代大家都早已習以為常。就是平反,摘掉帽子。
“這位是周晚晚。別看小姑娘年紀小,這可是我們省畫界新星,前段時間獲全國美展創作金獎的就是她!過不了幾年,我們這群老的退下去。就得全靠他們來挑大梁了!”
嚴教授伸手跟沈國棟握手寒暄,周晚晚一直站在兩位老前輩身邊,微笑著聽他們交談。像所有謙遜有禮的后輩一樣不插一言。
沈國棟一邊跟兩位教授談話,一邊去看周晚晚。周晚晚對他輕輕眨了眨眼睛。擺明了是不想讓大家知道他們的關系。
因為有周晚晚在,沈國棟平時兩句話就結束的談話今天談了十多分鐘還沒有要結束的趨勢。
在他們那邊會議室做會務的一個馬干事看不過去了,以為沈國棟是被一群沒有眼色的人纏住了脫不開身,很積極地過來給他解圍。
“蕭秘書,一會兒請你轉告沈主任,唐記者在他的辦公室等他一起吃飯,已經等了老半天了。”馬干事是壓低了聲音說的這些話,可是這個低的程度正好能保證在場的幾個人都聽見。
張教授和嚴教授都是專心搞創作,在人際上不太擅長的人,今天因為沈國棟難得的熱情,才跟他多談了一會兒,也正琢摸著怎么結束談話呢,既然沈主任還有事,就馬上告辭了。
沈國棟一聽這話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周晚晚,他可沒跟唐靜筠約好一起吃什么飯!
他是打算試試他爺爺的辦法,可是卻沒準備讓周晚晚誤會什么,實際上,他自己還在猶豫要不要用這個辦法呢!怎么就先讓她誤會了?!
張教授和嚴教授跟沈國棟告別走了,周晚晚扶著嚴教授,沖沈國棟點點頭,“沈主任,再見。”
沈國棟的心咯噔一下,翻騰得他整個人都慌了。
周晚晚從三歲起,從來都是叫他“沈哥哥”,沒有任何一個別的稱呼。這聲“沈哥哥”像他們之間的一把鑰匙,無論多難多苦的日子,她叫他一聲,他就會覺得心里暖一點,再疼再冷都沒有真正的絕望過。
如果以后他們之間連這個都沒有了,那還剩下什么?這聲客氣而陌生的“沈主任”一下就把沈國棟全部的理智都叫走了,他沖著轉身離開的三個人大喝了一聲,“站住!”
聲音大得整個走廊的人都吃驚地看向這里。好在文化界座談會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走廊并沒有幾個人。
嚴教授的腿在紅色革命時冰天雪地里跪鐵板,傷得太重,現在非常不靈便,被沈國棟這一聲大喝,嚇得差點沒摔著。
周晚晚本來力氣就小,嚴教授一個趔趄把身體重心都放到她身上,兩個人踉蹌著后退了兩步,沈國棟一個箭步過去,扶住了周晚晚。
扶住了就再沒松開,他拉著周晚晚的胳膊對嚴教授和張教授勉強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今天中午我要帶我妹妹去吃飯,就先把她帶走了。”
蕭山馬上走過來扶住了嚴教授,“嚴教授,我送您和張教授回學校。”
“周晚晚是我妹妹,她不愿意被學校里的人知道和家里的關系,我們也覺得太過招搖對她的學業不利,也就一直沒公開,并不是故意要隱瞞兩位教授,還請你們不要見怪。”沈國棟向兩位老教授微微低了一下頭道歉。
嚴教授和張教授對視一眼。都非常驚訝。
嚴教授教過周晚晚半年,對她還是很了解的。這個文靜寡言的小姑娘是真正能靜得下心來畫畫的,長得那么漂亮,自己卻不自知一樣,從來不被外物所干擾,只一心沉浸在創作中。
嚴教授一直非常欣賞這個孩子,非常有才華。又能吃苦肯努力。創作的路是內耗非常大而又寂寞的。可是看周晚晚的狀態她就知道,這個孩子是能在畫畫中找到樂趣的,像她自己年輕的時候一樣。
她也從她的資料中知道。她是普通農民家庭出身,這個學習的機會應該來之不易,所以對她的勤奮能吃苦一點都不奇怪。
可是,如果她是沈首長家的孩子。是沈國棟的妹妹,而且看沈國棟的態度。還是一個他特別在乎的妹妹。那這個孩子的低調、勤奮、吃苦就非常非常讓他們驚訝了。
那樣的家庭出來的孩子,才華天賦先不說,肯這樣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走下去的真是不多了。
知道了周晚晚的家世,如果不是那個全國美展絕對沒有作弊和收買評委的可能。兩位教授甚至都要懷疑是不是她家里給運作的了。
畢竟,她的家世背景太大了,給她弄個知名大獎打開知名度太容易了。身在藝術界多年。這種事他們見得也不少。
沈國棟可不管這兩位老教授在想什么,打過招呼就拉著周晚晚往外走。手一直沒松開她的胳膊。
“沈哥哥,我中午要跟響鈴姐一起吃飯,我們都說好了的,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周晚晚試了兩下,發現沈國棟一點松手的意思都沒有。
周晚晚看看他們走過的地方,周圍沒什么人,可還是隨時會有人看過來,沈國棟又這樣抓著她,在這個年代,這是非常出格的舉動。
就是再過幾十年,在風氣保守的政府部門,一個炙手可熱的政壇新秀,傳出不檢點的閑話,也是非常影響前途的事。
“沈哥哥,你先放開我。”周晚晚抬頭有點可憐地看著沈國棟,“你抓疼我了。”
沈國棟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扣著周晚晚的胳膊,他趕緊松手,“我沒控制住力道,要不要找大夫去看看?現在怎么樣?”
周晚晚一下打掉沈國棟要過來給她揉胳膊的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聲警告他,“保持距離!注意影響!”
沈國棟被她兇巴巴小貓炸毛的樣子給逗笑了,這個樣子比她客氣疏離的樣子讓他舒服多了。
沈國棟退了半步,表示他很受教。然后又問周晚晚的胳膊,“我們回去找趙大夫看看吧?”
趙大夫從干休所跟著沈爺爺來到省軍區,主要工作是每周定期給沈爺爺做身體檢查。可是沈爺爺的身體實在是太好了,趙大夫想給他開點保健藥都沒機會。
所以,趙大夫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唯一的煩惱就是沈國棟不定期的騷擾,其中絕大部分內容都是有關于周晚晚的,讓他非常混亂,他這個保健醫生到底是給誰干的?沈國棟?還是那個總笑瞇瞇地給他挖坑的小丫頭?
“我嚇唬你的,不這么說你能松手嗎?”周晚晚克制著沒再瞪沈國棟一眼,“你去忙別的事吧,響鈴姐等著我吃飯呢。”
“我沒有別的事,本來就是要中午去找你。”沈國棟又強調,“我沒跟唐靜筠約好一起吃飯,是那個干事胡說的,除了在家里,我沒跟她一起吃過飯。”
周晚晚低頭沒說話,沈國棟又急了,走近一步低頭看周晚晚,“囡囡,怎么不說話?”
“可是我跟響鈴姐約好了,你要是沒有急事,我們下次再說吧?”周晚晚轉身往外走,“我和響鈴姐吃完飯要去見裁縫,沈哥哥,你跟著不太好,先回去吧。”
沈國棟還是不放棄,“我跟你倆吃完飯就走,不過,如果你們需要我幫著挑布料我也有時間。”
可是看到響鈴身邊的兩個中年婦女,沈國棟知道他是真的不方便去了,只能再次跟周晚晚強調自己沒約唐靜筠吃飯,“那我去找小二吃飯去吧,他終于被從博物館放出來了,在家里休息呢。”
到了周晨家,周晨根本沒飯給沈國棟吃,他在博物館加班加點干了好幾天活,嚴重缺少睡眠,給沈國棟開了門就回去睡覺了。
沈國棟在屋里走來走去琢磨了半天,先打掃了衛生。他這些年在綏林那個小院兒里養成的習慣,看不得家里有一點亂。周晨不在家,墩子的家務水平就沒進步過,真是讓沈國棟看哪兒都不順眼。
然后沈國棟又鉆進廚房忙活了一通,周晨睡醒起來,家里一片飯菜的溫暖香氣。
墩子也提前下班回來,進屋還沒看見周晨,就先把打掃衛生和辛苦做飯的功勞都按到他的頭上,“小二你不好好睡覺干這些干嘛?不是說了等我回來干!”
沈國棟端著的一盤菜幾乎想扣墩子頭上,你那眼睛是擺設嗎?沒看見我正在干活?
不過沈國棟還是忍了下來,一直等兩個人都入座,吃了個七七八八了,才猶豫著把今天的事,和這段時間的事說了出來。
是的,他今天是來求助的。旁觀者清,他自己是真的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辦了。
“她真的叫你‘沈主任’?”墩子笑,然后去問周晨,“那算不算吃醋?”
“蠢死了!”周晨對沈國棟簡直無語了,“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夠快是不是?”
“小二,我覺得吧,其實這也算是個好現象,你看囡囡不是有反應了?”墩子還是比較理解沈國棟的心情的,“有反應總比什么反應沒有,一直平平靜靜的好,那才真的能把人逼瘋!”
沈國棟深表同意,使勁兒點頭,期待地看著周晨。其實他也沒指望墩子給他出什么主意,他不搗亂不拆他的臺就不錯了,他主要還是來求助周晨的。
可是周晨根本就不肯搭理他,“以前你那股勁頭兒呢?不是揍死你你都要跟她在一起嗎?還計劃好了訂婚,過了十八就結婚。囡囡都快二十了,怎么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了?”
“你說你折騰什么?早訂了婚,結了婚,現在還用在這抓著腦袋發愁?該克制的時候沖動,該前進的時候倒退,你就一步沒走對過!”
周晨一點兒都不手軟地給沈國棟潑冷水,“就你這個餿主意,我告訴你,一點兒用沒有,別瞎折騰了!你要真聽我的,就直接把囡囡拉去民政局領結婚證!你倆以后怎么鬧騰都是一家人了,肯定比現在強!”
沈國棟和墩子驚訝極了,這根本不像周晨能說出來的話!
周晨撇撇嘴,懶得跟他們倆解釋,可不解釋他們倆又根本看不出來。
“沈國棟,你以為這兩年就你自己過得不容易?囡囡不比你好。知道內情的人,”周晨指指墩子,“包括你,都覺得是囡囡在折騰這個笨蛋。”
周晨指指沈國棟,“可是你看看她這兩年,除了畫畫她還剩什么了?來到美院她一個朋友都沒交過。你還能找我們說說呢,她是憋死都沒跟人說過一句。為什么?因為她在自責!”
“這兩年,她過得還不如以前呢,既然你倆都走不出來,與其這樣耗著,還不如往前邁一步了!總比困死在原地強。”
周晨說完就走了。他不想讓這兩個粗神經的家伙看到他眼里對妹妹的心疼。他們懂什么?不懂看見了也只能走偏,還不如讓沈國棟直奔目標。
反正這兩個人這輩子是注定分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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