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娥替她放下帳子掖好,吹熄了燭火,緩步退了出去。
自從容汐玦出征后,即使睡覺,凌妝都會在室內留一盞微弱的燈燭,在陌生的環境,驟然陷入極度的黑暗,她心頭陣陣發堵。
距離他們出海已經整整半年,可還能平安歸來?
白日里,她的眼淚從不落下,唯一能在他面前肆意落淚的人又不知在何方,黑暗中,凌妝終于繃不住淚若雨下。
雖然感覺到累,但容宸寧也是半宿沒睡好。
同輝堂有兩間一模一樣的寢室,大殷二百年國祚,曾有殤帝睡夢中被人謀刺而亡,為了防止同樣的事發生,元禧殿里所有的寢室都布置得差不離,到了夜里,所有的床上都會放下帳子,非貼身值夜的宮人,根本不知皇帝宿在哪一間。
今夜,容宸寧就歇在緊鄰的那一間里頭,中間只隔著一道木墻。他耳聰目明,能聽清隔壁的任何動靜。
沒有聽到均勻的呼吸,卻聽到了極輕微的咽淚鼻塞聲。
闔著眼簾,他的心沉到谷底。
耳邊,似乎傳來了另一個女人的啜泣聲。
多少年,他幾乎已經忘懷。
母親多病,小的時候總是阻止他親近。孩提的時候不懂,極度渴望著父母之愛的他,總是半夜溜到母親的臥室里。
婉儀宮里服侍的宮人有限,再說高氏生下孩子已失了寵,各人自然怠慢了起來,到他懂事,關雎宮的后院已完全被人遺忘。
送來的飯菜不過是殘羹冷炙,婉儀該享受的份例被層層克扣,到了母親手上,不過三分之一。何況母親根本不理俗務,存在匣子里的錢物常常不翼而飛……
父皇再不愛他們,每年的年終家宴、中秋家宴上,他們都是可以參加的。
別人歡歡喜喜打扮得花枝招展,母親卻每次都稱病不去。
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終于在五歲那年的家宴上大膽替母親抱屈。
宮人被杖責,其中不乏打死的,但母親卻被貶進了冷宮,并不許再親自撫養他。
雖然所謂的冷宮不過是玄武湖角落里荒僻的園子,未見得斷壁殘垣,但他要從皇子居所走到靜園,每天都很累。
冬天,父皇駕幸溫泉宮了,他可以宿在靜園,心里很高興。
可是,每天夜里,他都能聽到病弱女人的哽咽聲。
那時候,他以為母親是受了父親的冷落,沒有地位,遭人欺負,所以每天都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取代父皇,成為天下最說一不二的人,要把宮里最尊崇的地位給這個可憐的女人。
可是現在,他坐上了皇位,也早已知道母親的痛苦并非源自地位,卻也沒有嘗到至尊的歡愉。
容宸寧閉著眼睛,即使不愿,但又不禁想到了容汐玦。
這個父皇與兒媳通奸生下來的野種,呈現給眾人的,總是平安喜樂。
他眼前清晰地浮現大大在青宮斗場,在那里,容汐玦眾望所歸,他是將士們心中的神,格外刺眼的,是他身邊的那個女人
他們依偎在一起,最好地詮釋了“神仙眷侶”四字。讓人體味到,快樂與否,原是不重在地位,不重在何方,僅僅是與心上之人在一起而已……
如果可以選擇,他絕對不會讓這個女人再次進入心扉,就算冷心冷情,至少他的內心是平靜的,可是現在,她已穩穩地占據了心房,又如何趕出去?
容宸寧并沒有起來的打算,因為他知道,她恨死了自己。
天沒亮,不等內侍叫起,他已輕手輕腳地出了同輝堂。
暖閣門上候著的貼身小太監亭海和雁聲唬了一跳,忙從地上起來小跑過去。
好在景律帝臉色雖差,并沒有追究他們坐在墻邊的打盹的事。
照例更換朝服冠帶,漱口潔面上早茶,然后才是進朝食。
往常景律帝的早膳也并不遵從皇家的排場,冬日里也會吃點燉鍋,今日他卻說了句:“都備著。”
下頭的人就忙乎開了,從燉鍋二品到燕窩“福”字鍋燒鴨子、燕窩“壽”字白鴨絲、燕窩“萬”字紅白鴨子、燕窩“年”字什錦攢絲再到中碗菜四品、碟菜六品、片盤二品、糕點四品,最后是主食燕窩鴨條湯配雞絲面,再加各種粥品小菜,統統備了個齊全。
末了景律帝只用了一碗清粥加醬瓜毛豆,便吩咐熱等柔嘉皇后起身。
能夠在暖閣里走動的太監都是親信,亭海和雁聲也早聽過了譚大總管的忠告,又在船上待了幾日,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他們心里很是好奇。
誰都知道柔嘉皇后是鳳和帝皇后,夜宿元禧殿同輝堂……
陛下也宿在那兒,昨兒個夜里……這到底是有事還是無事呢?
八卦雖然勁爆,但過于嚇人,倒不曾長了腿四處飛跑,但架不住有心人愿意花大價錢買興慶宮的消息,不到半日,不僅猗蘭宮和延福宮都得知了“內幕”,連剛升為柔嬪的夏寶笳,也收到了帝宮那頭的動靜。
皇帝寵幸別的妃嬪,她們只覺無奈,至于爭寵的手段,各人憑本事罷了,本來就僧多粥少,可是現在連前任皇后都要來分一杯羹,怎么能忍!
夏寶笳跪坐在胡床上,手里的帕子快被她絞成了爛麻繩。
已被收為心腹的常侍朱浣看不下去,打發走小宮女,湊上來替她面前的杯子續上茶,低聲勸解道:“娘娘,到了宮里,您得看開些,上頭不還頂著德妃和涼妃么?且看她們有何手段,咱們犯不著出頭露臉沖撞陛下。”
夏寶笳委屈地抬起頭,妙目中盛滿了晶瑩的淚珠,“朱內臣,不是都說皇上不近女色么?為什么雨露均沾?難道我不夠美?德妃涼妃且不說,連那個趙修媛承寵的日子都賽過我,現在還冒出不要臉的凌氏,這日子怎么過啊!”
朱浣心想,宮里的女人九成九不都是那么熬過去的?您說您最美,可相貌這回事,最是難以說得清楚,那位凌皇后他也見過,頂多可說春花秋月,各擅勝場罷了。
但這話他可不敢直說,想了想,婉約地道:“奴婢認為,雨露均沾是好事,怕的是陛下如登基后那些日子,誰也不寵。娘娘努力一些,早日得個小皇子,趕在頭里就是大皇子,如今沒有正宮娘娘,長子定然占盡了好處。至于柔嘉皇后,就算有點什么,陛下愛重名聲,定然也生不出太大的幺蛾子,娘娘還須奈住性子,千萬別說一些惹皇上不高興的話,要知道,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您的話會變相地傳到皇上耳里……而皇上與柔嘉皇后……也會傳到朝臣里頭,屆時,就不用娘娘來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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