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當年作為寒素的一世經歷,鳳止歌在京城認識的人不少。
但是,如今的京城,認識她的人,可就不多了。
循聲望去,方才開口的便是立于馮伊人身旁面帶冷然的翠衣少女,而這個人,正是當初在湖州時楊夫人的賞荷宴上,想將鳳止歌推下水,卻最終害人害己的連晴。
湖州到京城,隔了這么遠,兩人還能重新遇上,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了。
鳳止歌有些恍然。
當時在慕家,慕曉曉說起馮伊人的家世時,聽到馮伊人的大伯任了吏部員外郎,鳳止歌就隱隱覺得有幾分熟悉。
如今回過頭來一看,可不就是熟悉嘛,連家之所以在湖州以一介商賈躋身名流,就是因為連家的姑奶奶嫁給了京城吏部員外郎的嫡次子。
連家姑奶奶的公公,原先就是吏部員外郎,在他告老后,他的長子就接了他的差事,而連家姑奶奶的夫君,則在禮部尋了個清閑差事混日子。
所以,馮伊人就是連家姑奶奶的女兒。
鳳止歌看了看許久不見的連晴,又看了看微低著頭一副委屈樣的馮伊人,不由勾了勾唇,這可真是姐妹倆,居然都曾經想將她推進水里,最后又都害得自己落水。
“好久不見了啊,”鳳止歌微瞇著眼與連晴打招呼,“連小姐。”
連晴這時只覺心中升騰起一股子壓不住的怒氣。
在湖州時,連晴是連家老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不僅在家中受寵,便是出得門去,看在她姑姑嫁到京城的面上。其他人也多對她禮遇有加。
也因此,那次在鳳儀軒里與鳳止歌因為一支步搖而起的爭執,就從此讓連晴恨上了鳳止歌。
這也直接導致,在楊夫人的賞荷宴上,連晴不僅對鳳止歌出言不遜,后來還起了歹心想將鳳止歌推入水里看她出丑。
誰知道,最后落水的。卻是她自己。
一想到當初居然為楊云浩那個無賴所救。被他幾乎摸光了身子不說,還差點就要與那無賴訂親,連晴心里就是一陣反胃。
雖然連家后來沒同意與楊家結親。但連晴在湖州到底已經名聲盡毀,不得已之下,連老爺和胡太太只能將她孤身一人送到京城的連家姑奶奶這里。
從前在湖州的連晴無疑是張揚嬌蠻的,可如今的連晴。卻因為賞荷宴上發生的事而性情變冷了許多。
突然見到心中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饒是以連晴如今的冷漠性子。也不由瞬間變得激動起來。
“鳳止歌,居然是你!”連晴的一雙眼瞬間因為怒氣而充血變紅。
是的,在連晴心里,一直將自己落到這一步的過錯。都算在了鳳止歌的頭上。
“是我又如何?”鳳止歌挑了挑眉,“連小姐,別來無恙啊。”
連晴氣極。若不是被馮伊人拉著,說不得就要撲向鳳止歌了。
而馮伊人。一邊拉著連晴不讓她沖動,一邊卻低聲問道:“晴姐姐,你們認識?”
原本十分激動的連晴突然一窒。
雖然被送到京城姑母這里,但無論是連家人還是連晴自己,都對其中內情閉口不談,所以一直到現在,無論是連家姑奶奶還是馮伊人等人,都不知道當初在湖州時發生了什么事。
而馮伊人上次在慕家落水回去之后,因為羞于提起事情真相,也只簡單提了一句是在慕曉曉的表妹手里吃了虧,所以,兩人此前都不知道,讓她們先后落水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兩人都不想被別人知道自己落水的內情,一時之間,竟都只看了看鳳止歌,反倒沒人再說話了。
她們不說話,可不代表鳳止歌不說。
“沒想到連小姐也來了京城,我還以為,有了上回的事,連家就要和楊家結親,連小姐也該沒有時間出門了才對。”鳳止歌說完又偏過頭看向馮伊人,“馮小姐,上次你落水走得匆忙,咱們是不是還有很多話沒說清楚?”
連晴和馮伊人連忙低下頭,再不敢多言。
兩人心里都有些隱隱后悔,明知道這個鳳止歌不是盞省油的燈,方才怎么就一時沒忍住那口氣呢?
連晴來京城,就算是面對姑母,也只說是生了場大病,進京調養身體的,若是這時候讓馮伊人姐妹知道她在湖州時已經毀了名聲,以后馮伊人姐妹會如何看她?
而馮伊人,她原本在外一直表露出來的,都是一副純善溫柔的樣子,要是被人知道她上慕家作客,還企圖把鳳止歌推進水里,她這些年苦心經營的形象可不就蕩然無存?
一行三人,唯一不知內情的,就只有馮伊月了。
連晴和馮伊人生怕馮伊月再說出什么話來惹惱了鳳止歌,連忙連拉帶拽的將馮伊月帶往了另外一邊。
鳳止歌也沒有阻止。
總歸她已經讓她們受到了教訓,只要她們以后不再來招惹她,她也沒興趣去為難幾個小丫頭。
倒是慕曉曉,對馮伊人和連晴挑釁過后又不給個交代就走的舉動有些忿然,不過隨即又轉向鳳止歌,一臉的崇拜。
慕曉曉性子有些憨直,最不擅長的就是與這些一句話都要拐七八個彎說出來的閨秀們打交道,見鳳止歌三言兩語就讓馮伊人和連晴投鼠忌器,灰溜溜地離開,自然崇拜得不得了。
兩人又在百花園里逛了一會兒,便有園中侍候的宮女傳話,道是含月公主已經入園,請各家小姐到牡丹園里參加春宴。
牡丹本是花中之王,百花園中的牡丹園不僅占地最廣,而且還處于百花園最中心的位置,其間遍植各種名貴牡丹,姚黃魏紫競艷,豆綠趙粉爭美。呈現出一派雍容華貴的熱鬧景象。
鳳止歌和慕曉曉到達牡丹園時,已經有不少小姐們在宮女的引導下落座。
含月公主本就是個閨閣少女,她所主持的春宴,自然不像京中平常宴會那般沉悶,而是靈活新奇了許多。
整個牡丹園被布置成了一個宴會場所,中間搭了一處圓形半米高的臺子,上面置著一席桌案。明顯是含月公主的位置。
以這個臺子為中心。除了幾條兩側用各式牡丹隔出來供人行走的小徑,便呈放射狀擺著許多條形長幾,長幾上擺著各式瓜果。便是各家小姐入座的地方了。
每兩張長幾之間,都用一盆或幾盆開得正艷的牡丹花隔開,即使是相鄰而坐的幾人都不一定能看清楚對方在做什么,既保證了有一定的隱私。又能隔著花隱約相見,倒顯格外的別致。
春宴雖然每年都有。而且都是在這百花園里,但具體在哪個園中,卻不是固定的,就如去年的春宴。就設在梅園里。
所以,即使場間有小間不只參加過一次春宴,這時也不由面露驚奇。
每張長幾上坐兩人。可以自由選擇和自己相熟的人坐在一起,鳳止歌和慕曉曉自然同坐一席。
至于和鳳止歌一起過來的鳳鳴舞。鳳止歌并未刻意尋她,但鳳鳴舞張揚得讓她想看不到都不行,鳳止歌一眼望過去,便在距離中間的臺子最近的一張長幾上看到了她。
而與鳳鳴舞同坐的,居然是方才才見過的連晴。
這兩人原先在楊夫人的賞荷宴上就很聊得來,這時異地重逢,更覺欣喜。
待各家小姐一一落座,眾人便見牡丹園入口處,兩列宮女緩緩行來,緊跟著的是代表公主身份的鹵簿儀仗,再之后則是一乘明黃色的肩輿。
牡丹園雖不小,但這時被布置成了設宴場所,自然容不得公主儀仗入內,那肩輿便停在了入口處。
然后,眾人視線所及的地方,一名少女自肩輿上緩緩走下。
那便是含月公主了。
當今皇上本就能稱得上是美男子,寧妃娘娘亦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含月公主算是綜合了兩人身上的優點,她身量較尋常閨閣小姐來說要高出半頭,五官精致明艷,出身皇家又自帶一股天然的貴氣,讓人下意識的就不敢直視于她。
她頭上挽了個繁復的發髻,正中插了支五鳳金錢玉步搖,兩鬢各三支吹花紅寶釵,額心沒有貼花鈿,只隨意用朱砂點了一抹亮眼的緋色。
身上著一襲蹙金雙層廣綾長尾鸞袍,當她一步步向前,迤地的裙尾漸漸拉開,上面繡著著五彩金鳳仿佛要振翅飛翔,十分奪人眼球。
即使其中有些小姐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含月公主,這時也不由現出驚艷之色。
含月公主顯然已經習慣了被眾人注視,她面不改色的一步步走上中間的臺子,然后用優美的姿態端坐。
略上挑的雙眼四顧一掃,每個觸到她視線的人都覺她正在看自己,有那易激動的,甚至立馬就雙頰發紅。
含月公主面上帶出微笑,“各位小姐之中有不少都曾參加過春宴,想必各位也都知道,本宮這春宴向來沒什么規矩,諸位不必拘謹,不妨就當成尋常的家宴,自在些便好。”
只這一番話,便盡顯皇家公主的風范與氣度。
眾人齊聲應是。
然后,便有宮女魚貫而入,送上各種珍饈佳肴。
鳳止歌拿起面前的酒壺,為慕曉曉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甜醇香的果酒,端起酒杯湊到唇邊,卻只稍稍潤了潤唇。
看了中間臺子上一舉一動都高貴優雅的含月公主一眼,鳳止歌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勾起的弧度微微加深。
不得不說,當今皇上確實寵溺含月公主,就這春宴上的各式杯盤用具,都無一不是精品中的精品,尤其是送上來的那些美食,饒是在座的都是京中出身不俗的貴女,也在品嘗之后面帶嘆服。
就如含月公主所說的那般,她舉辦的這春宴真的沒什么規矩,在座的這么多小姐們,無論是不是第一次參加,除開開始時的拘謹。后來都一一放開了。
宴至一半,含月公主似是有什么事,含笑道了聲失陪,便在宮女們的簇擁之下先行離開。
就在含月公主離開后不久,坐在靠近臺子處的鳳鳴舞眼珠微微一轉,也與身旁的連晴低語幾句,然后往含月公主離開的方向而去。
無論是含月公主還是鳳鳴舞。她們的動向鳳止歌都沒有興趣知道。
倒是慕曉曉。許是宴上果酒飲得有些多,一時之間竟有些內急,還是鳳止歌喚了服侍的宮女帶她去凈房。
不過……
兩刻鐘之后。鳳止歌看了看身邊的空位,不由皺起了眉頭。
按說只是去個凈房,這么長的時間慕曉曉早該回來了才是。
雖然這是在含月公主的春宴上,但這可不意味著這百花園里就沒什么暗地里的污穢之事。以慕曉曉那根本不會拐彎的性子,若是被她看到或聽到什么不該她知道的事……
想到這里。鳳止歌站起身。
鳳止歌從前就來過這百花園,那時這百花園還因為戰火而接近荒蕪,遠不如今日這繁花似錦的樣子。
二十幾年過去,百花園較當年也有了不少變化。鳳止歌向宮女問清了凈房所在,然后一路尋著慕曉曉而去。
就在鳳止歌尋找慕曉曉時,在離牡丹園不遠處的一座精致小院落里。卻正發生著另外一番談話。
含月公主斜倚在一張鋪著褥子的貴妃榻上,此時的她并不似方才在春宴上出現在人前時的從容高雅。而是微皺著眉頭,眉宇間有幾分疲憊。
撇開她公主的身份,她也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可因為面上這幾分疲憊,卻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更成熟一些。
生于皇家,又是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公主,有何事會讓含月公主有如此表現?
不多時,一名神情沉穩的宮女自外而入,先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禮,然后才低聲道:“公主。”
含月公主這時顯然有些著急,用上用力一撐,便坐直了身子,等那宮女行完禮,她才強自按捺下心中的不耐,“人呢?”
那宮女的頭低了低,輕聲應道:“回公主,那位大人……沒來。”說到這里,那宮女雙唇張合了幾次,好半晌才再度發出聲音,“公主,您這樣……是不是有些不妥,若是讓寧妃娘娘知道了……”
“住口!”
含月公主突然大聲呵斥。
那宮女立時噤若寒蟬,房里一時之間再無其他聲音。
“寧妃娘娘……”含月公主卻突然冷笑一聲,即使提起自己的母妃,語氣之中也不見絲毫的尊敬,“她若是真的會為本宮和皇兄著想,又豈會……”
說到這里,含月公主意識到自己無意識之間說了不該說的話,連忙閉口不言。
而那名宮女顯然也是個通透的,仍低垂著頭,仿佛什么也沒聽到。
好半晌,含月公主突然便沒了精神,重新靠在榻上,她揮了揮手吩咐道:“行了,本宮想靜一靜,你先下去吧,待春宴快結束了再喚本宮。”
宮女低聲應是,退出三步,才轉身離開,離開前還體貼的將房門帶上了。
房間里,含月公主有些怔忡地看著逐漸合上的房門,眉宇之間的神情也隨之漸漸放松下來。
自從十歲那年無意間偷聽到母妃與那人的談話,她便再沒有將自己真正的心思顯露給旁人看。
也許,只有獨處時,她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吧……
就在含月公主想得出神時,那扇本已關上的房門,卻突然發出輕微的聲響,被人自外推開了。
含月公主皺了皺眉,抬眼往門口看去,“本宮不是吩咐了嗎,待春宴結……”
話只說到一半就頓住了。
只因,推門而入的人并非是含月公主想象的那人,而是另外一個她完全沒有想到的人。
“是你?”含月公主眉峰向上輕挑,養在皇家十幾年蘊成的貴氣不自覺的便顯露出來,她看著門口的鳳鳴舞,眼里不自覺的便帶出幾分不屑。
不過,含月公主自小所受的教養,讓她不可能將對另一個人的不屑如此外露,而鳳鳴舞又是個從來都不會看人眼色的,竟然沒發現自己的到來如此讓含月公主不喜。
看著明明坐在榻上,卻讓自己有種正被她俯視的含月公主,鳳鳴舞心里又是羨慕又是嫉妒。
如果娘當年是堂堂正正嫁進了侯府,那她就該是正經的皇家郡主,即使不像含月公主這般高貴得像鳳凰般,也至少會比如今好了不知道多少吧。
面上不知不覺就多了幾分巴結討好,鳳鳴舞上前幾步,揚著笑臉熱絡的對含月公主道:“云陽見過公主,本想著就近尋個院子休息一番,不料卻擾了公主的清凈,還望公主恕罪。”
不知是出于自卑還是怎么的,鳳鳴舞下意識的就用了她那云陽的封號來自稱,而且一邊說著擾了含月公主的清凈,腳下卻紋絲不動的釘在原地,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打算。
若是放在以前,以鳳鳴舞被趙幼君教出來的高傲,即使對象是皇家公主,她也斷不會如此討好的。
可自從進京之后,鳳鳴舞不僅見識了京城的繁華,還經歷了從前想都沒想到過的大起大落,那些于己沒有多少用處的高傲,自然也就被漸漸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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