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問他昨晚在席上具體的過程,也沒問他是不是也懷疑到了金家頭上。
因為跟聰明人說話,盡可以怎么簡單怎么來。
更何況面前之人還不是一般的聰明。
和珅也覺得跟自家夫人相處格外省心。
偶爾有個‘不省心’的時候,又格外有趣。
總而言之,甭管怎么個相處法兒,都讓人覺得舒服又舒心。
如此想著,尚未開口眼中就已帶上了笑意:“夫人也猜出此事是金家在背后搗鬼了——”
“今日我聽秦嫫說,昨晚金二小姐之事并未在城中傳開。反倒是爺同劉公子之間的所謂斷袖流言,儼然有愈演愈烈之勢。”馮霽雯一面低頭替他清理傷口,一面拿一本正經的口氣說道。
和珅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道:“夫人如今看事情倒是越發透徹了。”
馮霽雯沒理會他這句不知真假的夸贊,徑直問道:“那爺有什么打算嗎?”
和珅不答反問:“依夫人之見呢?”
馮霽雯已將傷口清理干凈,轉頭去取傷藥的間隙,看著他講道:“我覺著……要不然就算了罷。”
“算了?”和珅微微挑了挑眉。
馮霽雯手中攥著藥瓶,滿臉理智地說道:“左右昨晚上金溶月她也沒能得逞如愿將臟水叩到我身上,金二公子也道了歉,咱們不算吃虧——如今金家擺出這一出兒戲來,不外乎是為了壓制住流言而已,其實與咱們已沒太大干連,不如就隨他們去吧?”
雖然她不是忍氣吞聲的人,但也絕沒有慫恿著和珅以卵擊石的道理——這不是為人妻該做之事。
“我知道夫人之所以說出這番話來,皆是出于為我日后的前程做考慮。”和珅口氣不自覺又柔和了幾分,一雙在昏黃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溫暖的幽深黑眸里泛著點點笑意,然而自他口中說出的話卻讓馮霽雯半點也放松不下來:“但此事卻不是咱們說算了便能夠算得了的——”
“這是何意?”
“夫人太過低估咱們北京城百姓們喜好湊熱鬧的百年習俗了。”他還有心思開著玩笑緩聲講道:“如今城中有關我的這些流言,哪怕傳的再兇,卻最多不過是三五日的新鮮勁兒而已。可金二小姐不同,她貴為京城第一才女,猶如是被人給捧到了天上去的仙子一般的人物——仙子好不容易犯了回錯,誰不想仔細打聽打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馮霽雯神色微怔。
“更別提越是被人高高捧起的人物,便越是容易被有心之人盯上——京城這么多人,總不見得人人都如福三公子這般待見金二小姐。”和珅語氣篤定地說道:“眼下瞞的越是周密,來日輿論爆發之時便會越加洶涌。”
這些皆是馮霽雯不曾設想到的。
“……金家難道會不知這些后果嗎?”她隱約覺得這個問題背后的答案才是關鍵。
“他們自然清楚。”和珅擱放在書案上的右手手指輕輕叩了叩桌面,適才講道:“他們此舉為的不過是拖延時間罷了,好在這幾日的間隙中尋求解決之法。”
金家會怎么解決
解鈴還須系鈴人……想也知道他們會從何處下手了。
馮霽雯一時皺起眉來。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此事金家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偏生昨晚在靜央樓前,他還拿那番說辭來安慰自己,真跟沒事兒人似得!
就知道跟她面前粉飾太平。
“倘若我今晚不主動跟爺問起此事來,爺是不是壓根兒就沒打算要跟我說?”她莫名有幾分來氣。
和珅不禁一愣。
雖然沒這方面哄媳婦消氣的經驗,但到底高智商不是擺設,心知這個問題決不能照實回答了,當即搖頭,含笑道:“我這才剛從理藩院回來,就往書房里擬折子來了,本是打算用晚飯時再人細談此事的。如此大事,夫人又冰雪聰明,我縱是想瞞,又哪里能瞞得住?”
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又被人給坑騙了的馮霽雯,被他說的臉上一紅。
一半是因為意識到了方才自己的詰問太過突兀和欠考慮,另一半則是分明是在這種她‘不占理’在先的情形之下,他還刻意地夸她什么冰雪聰明……
這簡直讓人無地自容。
“那……爺打算如何應對金家?”她只得自行將話題拉回正軌之上,又為掩飾臉上的尷尬之色,低頭為他敷藥。
“今日我去靜云庵接夫人之前,順路去了一趟英廉府拜見太岳父,已就此事細致地商討過應對之策。”和珅笑著說道:“此事夫人便不必過多地擔心了。”
原來已經和祖父商議過了。
馮霽雯略微放心了些,正待細問他所謂的應對之策是什么之時,卻聽得和珅輕輕“嘶”了一聲。
“疼吧”馮霽雯忙抬頭看向他,果見他正微微皺著一雙漆眉,見她望過來,卻又即刻舒展了開,笑著搖頭道:“算不得太疼。”
“玉嬤嬤配的藥,內服的必然是最苦的,外敷則也全是最疼的……”馮霽雯不信他的話,只又安慰道:“但效果也是其它的藥所不能比的,這點我敢打包票。”
和珅笑著點了點頭。
見低頭小心敷藥的馮霽雯似又要開口,深知自家夫人這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性子,他再次不露痕跡地岔開了話題說道:“今日去英廉府時,太岳父問起了我一件事情。”
“哦?”
“他老人家隱晦地問起了一番我與夫人成親之后,夫妻之間可還算‘順心’——”
“祖父忽然問這個做什么?”馮霽雯抬起頭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卻得見一雙笑的極有深意的眸子,就連微微上揚顯出幾分英氣的眉角都帶著一絲漣漪。
馮霽雯豁然垂下頭去!
原來他所謂的夫妻之間順心與否,指的是……
祖父也太……!
莫不是受了流言影響,擔心自家孫婿內里真是個彎的不成?
馮霽雯忍不住想要扶額。
這一樁樁的事兒,可也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出了一個境界。
“我答你我之間一切順心稱意,讓他老人家不必掛懷。”
馮霽雯點頭,口氣復雜地道了個“嗯”字。
“做老人的,難免都是如此。”和珅笑著講道:“但歸根結底,不外乎也都是為了咱們著想。”
馮霽雯訕訕地笑了兩聲:“是啊……”
“夫人要多加體諒些才好。”
“這自是應當的……”
只是,該多加體諒的那個人難道不該是被太岳父懷疑了性取向的他嗎?
馮霽雯覺得這個問題再討論下去既尷尬,又沒有太多意義,她還是好好地問一問有關如何應付金家這件正事吧。
職業打破砂鍋問到底一百年,內心似乎住了個老干部的馮霽雯滿心嚴肅地想著。
可事實發展往往不如她所愿。
因為單靠她一人之力,談話的氛圍根本就正經不起來!
她這邊兒還沒來得及開口呢,面前這廝竟盯著她放在他手臂上的手,忽然來了一句什么……“夫人覺得,這算得上是肌膚之親嗎?”
馮霽雯簡直震驚了。
肌膚……之親?
這種話他也說得出來?
好好的話題說歪就歪,這人腦子抽風了吧?
雖然她一直知道和珅一派斯文溫潤的外表之下,藏著的乃是一副比任何人來的都要狡猾且復雜,開了不知道多少個竅的狐貍心腸,可卻不知他竟有如此放浪形骸、甚至堪稱無恥的一面!
“夫人別誤會。”偏生這人頂著一張俊朗到沒天理的臉,似笑非笑地問道:“我就是問一問,沒旁的意思——”
問一問?
問則代表想了!
合著她在這兒跟做丫鬟似得給他又是處理傷口又是上藥的,他倒好,心眼兒簡直都歪到永定門去了!
還虧得他有臉問出來!
肌膚之親……肌膚之親你妹啊!
道貌岸然的家伙!
“傷布在藥匣子里,爺自個兒剪剪動手包扎上吧——”
馮霽雯豁然站起身來,在忍著沒將手里的藥瓶兒砸到他臉上之前,撂挑子不干了。
若不是看在他昨晚不顧一切也要給她出氣兒的份上,看她不結結實實地給他一耳刮子,好讓他嘗嘗什么才叫做真正的‘肌膚之親’!
“此番夫人當真是誤會我的意思了……”和珅在后頭一陣狀似委屈的唉聲嘆氣,眼底卻一派忍笑的神色,眼見跨出了門檻兒的馮霽雯一副氣洶洶的模樣要關門,十分有先見之明地‘提醒’道:“古人云,關門時力道之輕重,極能反映得出關門之人的修養高低——”
馮霽雯聞言心中怒氣更增。
這是哪門子的古人云?
下一刻,和珅只聽得一聲門被合上的“哐當!”聲響,力道大至讓他覺得整個書房似乎都被震的晃了一晃。
“這修養夠高了嗎?”
門外傳來一句女子清脆卻滿含賭氣之意的問話聲,和珅一愣之后旋即失笑,不必去看也能想象得到此刻馮霽雯豁然轉身疾含怒離去的背影。
他坐在書案后許久,臉上的笑意就未淡卻過。
他也不知自己在傻樂個什么勁兒。
分明一開始只是為了將她的注意力轉移開,不愿她過于細致地去追問有關金家之事,以免她多思多慮,再平白跟著擔心,可到最后怎么好像成了……他臨時起興調戲了自家媳婦兒的既視感?
但這種日子過起來還真是好。
笑可笑的真實,活可活的有血有肉。
如此一作比較,竟覺之前那年的光景,雖步步為營,謹慎無比,卻陡然顯得渾噩起來,甚至不能稱之為活著。
他大約是真的找著了書上才能有的珍貴感受。
雖然,離兩情相悅這回事兒,貌似多少還有些距離……
和珅笑著將傷布自藥匣中取出。
聽夫人的話,包扎傷口。
另外還得想想待會兒吃飯的時候,在飯桌兒上該怎么向夫人賠罪才好。
同一時辰,金府。
寬敞的飯廳內外燈火通亮,懸著印有“金”字樣兒燈籠的朱漆廊下左右各站著三名婢女,時刻等著主子發話傳菜。
然此時飯廳中儼然只坐著金家當家主母,人尤氏一人。
金簡用罷午飯便被嘉貴妃召進了宮中,至今還未回來。
金溶月自昨晚從靜央樓回來之后,便一直未出房門半步,據丫鬟說,一整日也沒怎么進食,尤氏雖也頭疼于外面那些無法完全避免的風言風語,但到底還是心疼女兒的,自己百勸不下,便差了二兒子前去勸說安慰。
金亦禹自咸安宮官學肄業之后,日子也并不清閑,今日在父親的授意之下,一早去拜訪了剛從盛京回來不久的于敏青,本以為最多中午留下吃頓飯便可了事,不料飯后又被那家的兒子于齊林拉著去了趟戲樓,直到天色發昏他方才尋了藉口得以脫身。
他交朋友從來看重的皆是對方的人品才學,或是性格是否相投,而非是利益糾葛。
說實話,他半點也不喜歡父親為他安排的這條路。
大哥倒是自幼喜歡跟父親學習這些處事之道……
若是大哥好好地,那該有多好。
這些年來,他眼見著幼時聰明異于常人的大哥在病痛和各種帶有毒性的續命藥材的侵蝕下被逐漸磨成如今的模樣,只恨不得代他受了這諸多苦痛才好。
小時候,他與大哥還有月兒兄妹三人幾乎是形影不離。
可如今全變了。
大哥終日纏綿病榻,月兒則于不知不覺間漸漸偏了性格,聰慧也用錯了地方,甚至隱隱開始連最基本的事非對錯都分不清了。
“二哥昨晚在人前陷我于不顧,如今竟還讓我去向馮霽雯當面道歉?”金溶月口氣冰冷地問道,望著金亦禹,心里眼里皆是埋怨。
“昨晚的情景你當比二哥清楚,當時我若不出面如此解釋的話,你又該如何解困?拖得越久反倒會讓局面越發失控而已。”金亦禹盡量放緩了語氣與她講道。
“縱然如此,二哥也不該在人前如此捅我刀子!”金溶月顯是對此事無法釋懷,再三道:“事到如今,難不成二哥還覺得自己是幫了我嗎?”
望著她逐漸失控的模樣,金亦禹微微皺了眉,問道:“那你告訴二哥,你手臂上的傷到底由何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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