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吃了一驚,站起來問道:“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我女兒做怎么啦?”
“哼!別裝糊涂!”
馮桃花站到馮梁氏身邊,上上下下瞪看著田氏,故作鄙夷神情,目光卻泄露了她的內心:田氏能站得這么挺直?一身新衣新鞋,往日木桶般的粗腰纖細了,黑紅的臉膛白晰了,總是散亂的頭發此時挽成圓髻,齊整清爽,竟然無端生出些許秀色,這女人是田氏嗎?是那個任勞任怨力大能干卻又誰都可以踩上一腳的賤女人?
馮桃花一發呆就說不出話了。
馮棗花擠上來,指著錦繡和錦玉說道:“是她們!前天拿一籃子野菜換了我們后園子的許多菜!那野菜里指不定有斷腸草,我們的豬吃了就快死了!你們賠我們的豬!”
“放你娘的狗屁!”錦云從炕里頭蹦了起來,冒出這么一句。
錦繡無語地瞧了自家小妹一眼:你這小白膽,純粹就仗著有姐姐在身邊才敢蹦達,搶大骨湯那天怎么沒這氣勢?
不過會借鑒馮小戰斗機的句式,還算不錯!
馮棗花又告狀:“娘你看,這死丫頭也敢罵你!”
馮梁氏就低頭左右找看:“你們誰遞我一根柴木,不打斷她的腿我不是她奶!”
錦繡走上前去一把將馮棗花推了個咧趄:“我說過,你跟我們半個銅子兒關系都沒有!你連馮家人都不是,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指手劃腳?滾出去!”
馮棗花倒退兩步踩到身后的馮柳花,馮柳花大哭:“娘啊!痛死我了!我的腳斷了!”
馮梁氏終于撿到一根燒了一半的柴棍,氣急敗壞地撲上來打錦繡:“打死你個心狠心毒的!打死你個不孝不賢的!賠我的豬!今兒不賠我的豬,就要你們死!”
“啪啪啪啪!”馮梁氏打得痛快,馮柳花哭喊得凄厲,最后連馮桃花也尖叫起來:“娘!娘!別打了別打了!”
等到馮棗花抓住馮梁氏的手,馮柳花已經哭不出聲,她的臉跟個花貓似的,被柴火炭刮劃的,被經淚水浸染,頭上身上全是灰,狼狽不堪,馮梁氏驚呆了,瞪著眼左看右看,一副“你們快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的神情!
鐵花從邊上探出個頭,大喊:“姥姥你打的是我柳花姨!”
馮桃花一邊扶住柳花,一邊指著錦繡罵:“挨千刀的!你會遭報應的!”
錦繡冷笑:“報應就在眼前!看看你們做的事:豬死了!親娘棒打自己的親閨女!這才是報應!”
剛才馮梁氏握著柴棍沒頭沒腦打下來的時候,錦繡就順手一抓,把馮柳花拉來擋住自己,錦玉也伸手幫了錦繡一把,捉住柳花不讓亂動!
田氏站在邊上瞧得心驚色變,但最終她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就光看著。
如果不這樣,挨打的就是錦繡和錦玉,心痛的也是自己!兩個女兒有點力氣,不然,她也得撲上去!
茅草屋里哭聲震天,全是馮梁氏母女的聲音。
村長帶著幾個人來了,和馮老爺子研究了一下,往茅草屋走來。
在馮老爺子大聲喝斥下,馮梁氏母女們退出茅草屋,村長問錦繡和錦玉:“你們是前天拿豬菜換的菘菜?”
錦玉忙點頭:“是的,一籃子野菜全是我挖的,挖的灰灰菜、曲曲菜、馬蜂菜和鼠耳朵菜
!以前,我娘沒帶我們離開馮家時,那兩頭豬都是我和錦云伺弄,一天兩大籃子豬菜拌雜谷糠煮潲食喂著,從早到晚要喂四頓,它們吃得飽飽的,從沒出過什么事!這些天我也瞧著:她們根本就不出門挖野菜,只從后園子菜畦上隨便抓些荒草野菜煮潲,豬吃不飽,能不躺倒嗎?”
村長朝馮老爺子看去,馮老爺子唉聲嘆氣。
錦繡說道:“到底是寄人籬下,出了什么事兒都要賴上我們!那豬若死了,就算是餓死的我們怕也洗不脫嫌疑,我們可沒那么多銀子賠兩頭豬!這樣,我們家還有大半鍋雜糧面糊糊,三四只窩窩頭,我這就拿去投喂,如果豬還是死了,我們認!如果豬吃了食物活過來,那從此后,這豬是死是活,再不能來找我們的麻煩!”
前天的豬菜,若真有問題,當天為什么不死,卻要捱到今天才躺倒?村長家里也養著牲口,他說什么都不相信有這種怪事。
跟著馮老爺子過來詢問兩句,不過是例行手續罷了,他絕不會把死豬判給田氏母女賠。
此時聽見錦繡這番話,心里卻是十分感慨:這般直爽大氣又敢于擔當的好姑娘,竟出生在馮家!老馮家出了個秀才,本村的榮耀,可這秀才品性真不咋的,有一點功名想納妾就納唄,卻說什么兼祧,根本就是借口,睜著眼讓人踩踏原配妻和嫡親女,他竟半點不心痛!村里有什么紅白喜事想尋他出來幫忙抄抄寫寫,從來請不動!
村長到現在已經不稀罕這個馮秀才了!
倒是田氏和她生的三個姑娘,值得幫扶一把!
村長安撫錦繡幾句,沒有答應她的提議,意思就是,那豬死不死的,絕對賴不上她們!
馮梁氏卻不干,在籬笆院里撒潑打滾,把放在院子里的兩桶水都踢翻了,還揚言:“黑豬是錦繡和錦玉毒死的!田氏母女不賠我的豬,我也不活了!我要吊死在這茅草屋檐下!”
馮老爺子走出去喝了幾句,不抵事,一氣之下,他也走了,不管了!
錦繡就對村長說道:“李爺,我知道你是為我們娘幾個好,可今兒這事不了斷,以后再平靜不了,就算我們離開這院子,她們也會追著不停叫罵,有什么意思?讓我試試吧!實在不行就賠,我有這個銀子,大不了起個茅草屋住,總強過和他們糾纏不清!”
村長嘆著氣,錦繡就把大半鍋雜糧面糊糊倒進木盆,端起走出門,錦玉也抓起早飯剩下的四五個窩窩頭跟后,田氏沒有說什么,只是有點惋惜:那鍋面糊糊可是雞湯熬的,真可惜!
錦玉若聽見她娘的心聲,肯定得跌倒:娘啊,如果那兩頭豬死了,咱們賠的銀子夠買多少只雞啊?
院子里又有了看熱鬧的村鄰,看見錦繡姐妹端著填肚子的面糊糊和窩窩頭去喂豬,又是同情又是可惜。
馮梁氏母女也瞪大了眼睛:糊糊和窩窩頭全是雜糧面的,這種食物比純白面的還要抵餓,入口啃嚼著也另有一種香甜,竟真的舍得拿去喂豬?
鐵花兄妹幾個追著錦繡錦玉,伸出黑黑的手掌:“給我一個窩窩頭!給我一個窩窩頭!”
錦繡道:“你們是叫花子嗎?讓開!”
馮棗花哭了:“娘,你聽她罵我兒是叫花子!”
馮梁氏臉一擰,朝著錦繡叫罵:“你個死丫頭,那是你表弟妹!先讓她們喝幾口再喂豬!二丫頭,窩窩頭豬不吃,留下!”
錦玉掰開一小半窩窩頭,舉起手揉給馮梁氏看:“這樣捏碎了,他們能吃
馮梁氏險些氣暈。
跟在姐姐身后的錦云推開鐵花:“這是給豬的,搶豬的東西吃,你還是不是人?豬死了,要你賠!”
馮棗花一聽,怕她們姐妹把死豬賴到自家身上,立刻粗聲大叫:“鐵花快回來!鐵柱鐵鎖,別去!”
村長往正屋去找馮老爺子,把馮家母女們的丑態看在眼里,連連搖頭。
院子里看熱鬧的人們也議論紛紛。
錦繡姐妹去豬圈,兩頭黑豬眼睛都快閉上了,哪里還能爬起來吃食?
其實錦繡對這事也沒有把握,她想試一試,權當試驗著玩了,不就兩頭百多斤水的豬嗎?賠得起!
然后借這茬兒搬出去,她去劉嬸家借竹竿時看過了,劉嬸家男娃還小,還跟爹娘住著,所以他們家有兩間空屋,母女四個租住幾天,后天就量屋基地了,到時先在屋基地上蓋個茅草棚住著,一邊蓋起新屋,也不是不可以!
豬不吃食,錦玉說,可以灌!
馮老爺子跟著村長來了,一聽,使得的啊,平常豬病了不都是用灌的,把藥汁和豬食灌下去?
于是,村長喊來三個壯年男人幫忙,和馮老爺子一起分兩組,拿著勺子一勺一勺往兩頭豬嘴里灌雜糧面糊糊。
灌到一半,豬動了,再灌幾勺,豬哼哼起來,到最后把窩窩頭直接塞豬嘴里,豬也能巴唧巴唧嚼著!
眾人嘩然,有的笑有的罵,自然都罵馮梁氏母女懶惰,不肯把豬喂好,豬要餓死了卻去賴上田氏母女!
馮桃花、柳花又逃回屋去躲著。
馮棗花臉皮厚,任由人家說什么都傷不著她,屁癲顛地跟著馮梁氏往豬圈跑,馮梁氏邊跑邊喜極而泣:“我的豬活了!我的豬活了!我的金元寶銀疙瘩喲……”
眾人嘩然,笑罵得更兇了,黃婆等幾個跟馮梁氏年紀相仿的,更是走出來指責馮梁氏為難田氏母女毫無道理,馮梁氏是個潑皮慣了的,哪里服氣?拍巴掌跺腳跟黃婆幾個對罵起來!
村長出聲責斥,馮老爺子羞愧不已。
錦繡當著村人們的面,對村長說道:“村長大人,你看到了:這豬幸虧還有一口氣在,還能灌得下食物,如果真死了,那我們姐妹辛苦攢來造新屋的銀子就全打水漂了!之后呢?我們就得繼續住在馮家院子里,繼續被馮梁氏她們踐踏、壓榨,攢得一分銀子幾個銅子錢,她們都能找出各種理由,要我們賠這樣賠那樣!我們實在賠不起了!今天大家都給做個見證吧,我們母女這就搬出去,不住這塊地方,再不敢沾惹馮家一點點事情!”
就有大叔大嬸說道:“搬搬搬!趕緊搬!再不搬錦繡你指不定給她賣了都說不定!”
“錦繡,今天就搬吧!我們這么多人,一起幫你搬!”
劉嬸分開眾人走出來:“錦繡,你前兒個不是說我家寬敞好住?搬去我家!我家雖說也是茅草屋,可比馮家給你們住的這兩間屋寬敞高亮得多!”
“搬去我家也成,我讓你們娘幾個住瓦房,我老婆子住茅草屋!”黃婆也說道。
“說定了沒有?到底去哪家?我們幫忙搬東西,人多兩三下就完了!”
幾個青壯年漢子走出來,擼袖子挽褲腳地就要行動。
馮老爺子黑著臉,把一根粗木頭用力扔進柴草堆,大聲說道:“都不準動
!誰要搬?你們瞎扯乎啥?錦繡姐妹幾個是我的親孫女,生在這院子長在這院子,搬去哪里?她哪都不去!”
錦繡就知道馮老爺子會這么干,她也大聲道:“爺,村長大人還在這呢!別忘了你和爹親手簽字畫押,文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我們姐妹三人隨母下堂,生死與馮家無關!我們生在這院子長在這院子是沒錯兒,但我們可不想被害死在這院子里!”
眾人鄙視地看著馮老爺子,黃婆說道:“這會子說錦繡是你親孫女?剛才還想讓人賠你的豬來著!田氏母女不走,明兒還不知道要賠什么呢!”
馮梁氏指著黃婆罵:“關你屁事?哪里都有你,多嘴多舌論是非,小心斷舌頭!不準來我家,滾出去!”
黃婆氣得夠嗆,比手劃腳跟馮梁氏對罵開了。
馮老爺子走到村長面前,急著道:“我沒讓她們娘幾個賠!我剛進屋琢磨著,這豬不成了就索性宰殺掉,還能賣得幾個錢,孩子們也吃幾口肉!我自個兒親孫女,我要她賠什么?沒的事!”
村長看了看錦繡,對馮老爺子說道:“今天這事我也看著呢,你或許不要孫女賠,可你老婆子和幾個閨女是鐵了心的要她賠!今天是豬,明天指不定是什么!想來她們真的不能再住這院子里,就讓她們搬走吧,劉家那邊……”
“不能搬!”
馮老爺子往錦繡跟前趕上一步,盯著她道:“錦繡,你是馮家長孫女,你要聽話!這院子瓦房有你一份兒,不要著急!爺給你爹去信了,你爹就快回來,咱們一家子合計合計,再談你爹娘的事……夫妻復合是大事,你不能搬,不能誤了你娘!”
錦繡心里嗤笑:誰稀罕你家那點低矮泥坯黑瓦房?姐姐我的目標是寬敞明亮二層紅磚黛瓦大房!娘都讓你們拋棄了還復合?復合個鬼,不搬才是誤了我娘!
村長卻問道:“復合?啥時候說的?秀才老爺愿意?”
馮老爺子連連點頭:“愿意的!自然是愿意的!”
“那先頭為啥要急著和離?你們玩兒呢?”
“哎呀!村長你不知道,都是那大田氏!是她大姨弄鬼弄怪,逼著我們要替她妹子辦和離——田氏自己是不愿的!”
村長:“……”
錦繡咬牙:這馮老爺子的可厭程度,直追馮梁氏啊有木有!
馮老爺子又對村長道:“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姻緣!咱們自然是希望他們原配夫妻復合,這樣對田氏最好,對三個孫女也好——日后婚嫁,若聽說有個和離的娘,多數人家都會頓住,這個村長你是懂得的!”
村長果然摸著下巴考慮起來。
錦繡氣得想破口大罵,卻還得耐著性子站在一旁作聲不得:這是規矩,長輩尤其是男性長輩說話的時候,晚輩尤其是女性晚輩不得插話!
隨便亂插嘴,不僅馮老爺子可以呵斥,怕連村長也會對自己失去同情!
最后的結局,令錦繡大失所望:村長居然本著“寧拆一座廟,不拆一樁姻緣”的想法,勸她暫時還是別搬了,還特地走去跟田氏也勸說了幾句!
她一個小姑娘家,能不聽大人話嗎?敢不聽嗎?
這時候逞口舌之能據理力爭只怕效果適反,錦繡咬咬唇,只得暫時作罷。
可惜了洞天泉水熬的雞湯,還有那越嚼越香的雜糧面窩窩頭,白喂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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