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頭晴暖。
裴家當院的向陽處,裴妍正埋頭坐在草席上,給剛出生沒幾天的小弟縫襁褓。
這小家伙雖然早出了生一個月,身子倒不算弱,能吃能拉的。眼下也沒個尿不濕什么的,尿布每天要洗一大盆。還有這棉褥子之類的,每隔幾天也要拆洗一遍。
還好,這個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小姑娘從前也學過針線,而她自己,也感謝那些孤單漫長無所事事的夜晚,為了打發時間,自學了不少東西。
其中就有這項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涉及的女紅。雖然學得不怎么精通,但比起從來沒上過手的人還是要好出不少。
想到從前,裴妍不由得長嘆了一聲。世事可真是難料,最困難的時候,她對自己的將來做過很多設想,唯獨沒有想過穿越這件玄而又玄的事情會落在她的頭上。
而且是在她剛剛度過漫長的人生低谷,眼看就要奔上致富的康莊大道,走上人生巔峰的當口,居然穿越了!
剛剛醒來的時候,裴妍表示不甘心,十分的不甘心,非常的不甘心!
可再不甘心又能怎么樣?總不能試著再死一回,看看能不能回去罷?
雖然有高達百分之五十的機率,可她也沒勇氣試啊。
人生的酸甜苦辣,她才嘗了二十八年,還沒嘗夠呢。——雖然她常說自己是個倒霉蛋,和人家一比,自己的二十八年里頭肯定是早被命運那個王八蛋加了雙倍,不對是三倍四倍無數倍的黃蓮。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死。
死多不好玩兒啊,人死如燈滅。真要死了,連苦黃蓮也嘗不到了。所以,好死不如賴活著。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她心里好受了些。眼下雖然失去了不少,好在還活著,還順帶多賺了十幾年的青春時光。
這么一想,心里就平順多了。
只是一想到那個咬了她車屁股的王八蛋,她又忍不住恨得牙根癢癢。正在她暗自磨牙畫圈詛咒時,一陣輕細的腳步聲傳來。
裴妍抬頭望去,見裴家籬笆墻外轉進一個年約三十五六歲上下,青布包頭的婦人。手里還拿著一雙鞋底子。
“大壯嬸兒,吃過飯啦?”裴妍揚聲打招呼。
這婦人正是和裴家有一溪之隔的西鄰王大壯家的。裴家就在北安鎮鎮子最南頭,過了門前的土路再往南便是一塊并不怎么開闊的田野。田野往南,是一片荒灘地。灘地過去,便是連綿的山峰了。
王大壯家的含笑應了一聲,又問,“你娘今兒怎么樣?”
蘇氏是被嫁到青州府的小姑子的獨子宋寶給故意拿腳拌了一下,這才摔倒早產的。她當下就暈死了過去,血流不止,當時在場的近鄰都當要一尸兩命呢。沒想到請了鎮中的郎中來,幾針下去,蘇氏就醒了。
只是到底沒到生產的日子。肚子里的孩子還沒轉過來,是個橫胎。很是費了一番功夫,這才生了下來。
而蘇氏也因失血過多,傷了元氣。頭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是昏睡著,人也比正常生產的婦人虛弱得多。
裴妍一邊給她讓座,一邊道,“今兒好多了。早上吃了一大碗米酒雞蛋。中午吃了大半碗爛面條。”說著,她一笑,“奶水也多了起來,小弟今兒可吃了個飽呢。”
王大壯家的就望著堂屋密垂的門簾感嘆道,“你娘這回是受苦嘍。”說著,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幾個轉兒,又欣慰地笑了,“這回也虧了你。你們家要是沒你操持著,這會子也不知道忙亂成個什么光景呢。”
沒想到這丫頭往常焉不吭聲的,到了關鍵時候,倒是個穩得住的。
裴妍抬頭一笑,道,“光指著我哪成啊,多是近鄰嬸子大娘的幫襯。”說著,她感激地朝王大壯家一笑道,“這當中最要多謝的是嬸子。”
因是近鄰,兩家以往相處也融洽。自打蘇氏意外早產,王大壯家的一天三趟的往自家跑。指點著她該怎么侍候月子,有時也坐著和蘇氏說說話兒,開導開導她。
這才讓接二連三出事的裴家的氣氛,顯得不那么沉重。
王大壯家的就笑了,拿手指著她道,“我夸你來著,反倒又招了你來夸我。咱們倆今兒啥事兒也別干了,坐在這里可勁兒的互夸吧。”
說得兩人都笑了。笑過一回,王大壯家的下巴朝堂屋方向抬了抬,“你爹呢?又出門了?”
“嗯。”裴妍點點頭。
裴明遠會個木工手藝,一直在營造班里做木作。從前一直跟著旁人做工,去年三月里,和一道做工的兩人合伙成立了一個小小的營造班。誰想還沒成立半年,蓋房造屋的活計沒接幾單,裴明遠就叫沒搭實的腳手架子給砸了一下,砸斷了腿。
從十月里躺到正月里。現在,雖然已能下地走了,終還是沒好利索。可家里一連幾個月的沒進項不說,自己看病吃藥也花去不少。妻子又早產了一個月,大人坐月子,喂養小嬰兒都需要錢呢。
就再也躺不住,這幾天天天叫大兒子拿車推著他去鎮尾的合伙人王貴武家,合計著開了春怎么去各村各莊攬活兒。
王大壯家的就嘆,“你爹也是,就是再按奈不住,也不差這幾天。這會只顧著要強下地,落下個后癥可就麻煩了,那腿傷可不比旁處。”
裴妍認同地點頭,“誰說不是呢。我娘勸,我們也勸。他當著我娘的面兒答應得好好的。我娘前腳剛睡,他后腳就叫大哥推著他出去了。我們勸又勸不住,只得隨他。反正有我大哥用車推著,也不用他下地。”
提到裴家大兒子,王大壯家的就苦笑著感嘆,“這也是個犟筋頭!”
裴家大兒子裴玥今年十五歲,從七八歲上開始就入了學堂。聽蘇氏說學堂里的先生夸過他幾回,說他人還算有幾分聰慧,更重要的是肯用功。裴明遠和蘇氏滿心的勁兒供著他,指著望著將來能考個名趟出來呢。
可自打裴明遠傷了腿,他便三天兩頭的說不去學里。叫蘇氏罵著逼著,這才算接著讀了下去。
可這回蘇氏一早產,裴明遠又不能下動。裴妍也傷了頭,家里頭除了他,就剩下兩個小的還算是全活人。
他沒跟人商量就把書箱什么的都搬了回來。
裴明遠雖然不大贊同,可如今家里情況確實得有個主事跑腿的人,便也沒說什么。只是怕蘇氏知道了又著急上火的。現在還瞞著她呢。
裴妍想到這位大哥那副任你勸說打罵,我自巍然不動的模樣,苦笑著點了點頭,“可不是。”
王大壯家的就把目光落在她后腦上,打量了一會兒,笑嘆道,“你們家啊,這小半年也不知道是不是撞著什么,怎么這么倒霉?!”
說著,她頓了頓,和裴妍道,“往前我和紅梅嬤嬤要去大青山燒香,要不,你跟我們一道去。到菩薩跟前燒柱香許個愿。”
裴妍并不信這個,再說家里也離不人,懶得折騰。便笑著道,“我家不比你們。你們常年給菩薩上香火,在菩薩面前早混了個臉熟。我娘她是不信這個的,自來沒進過廟,我這突然的去了,菩薩就是聽見了我許愿禱告,也必定不應我。說不定還怪我臨時抱佛腳呢。”
王大壯家的被她說得一笑,接著笑啐了她一口,抬手指了指頭頂,“舉頭三尺有神明,這話不敢亂說。”
兩人正說著話兒,突聽院西那邊傳來一陣人語聲。都扭頭望去。
隔著裴家的籬笆墻,只見小溪對岸的岸邊小道上走來幾個人。打頭的那個一身靛藍棉襖棉褲,頭臉收拾得干凈利索的正是裴劉氏。
她后頭跟著兩個婦人并一個頭上挽著個道髻的婆子,這婆子王大壯家的也認得,是常在北安鎮一帶走動的香火婆子。也會替人家相面,在這一帶頗有些名聲。
王大壯家的就是一愣,小聲和裴妍道,“你嬤嬤和大伯娘二伯娘想是往你家來的。”
說話間,幾人已過了青石板小橋,往東而來。
橋東只有兩戶人家。而且另一戶人家的宅子還荒廢了。
肯定是往自家的來的。
裴妍站起身子,穿上鞋。王大壯家的也跟著站起身子低聲道,“她們這會子來做什么,還領著這孫婆子!”
裴妍也好奇。因宋寶那個熊孩子故意拌了蘇氏,害蘇氏早產,連帶扶著蘇氏的她也被摔倒地上,后腦磕到石頭上喪了命。——雖然有她的到來,在眾人眼中只是摔破了頭。
但這也夠讓裴明遠惱火的。
掙扎著下地,拿拐棍子給了死不肯錯的宋寶兩下。
這下可惹惱了把宋寶當眼珠子一樣疼的裴劉氏。當即罵了兒子一場,帶著哭天喊地的宋寶走了。直到今天,蘇氏已生產第六日了,也沒來瞧上一眼。
該做婆婆的張羅的月子吃食什么的自然也一概沒有。
雖然已分了家,狠心到這份兒上的婆婆還是少見,近鄰們都暗說她的不是。蘇氏嘴上不說,心里頭也頗不是滋味兒。
裴妍對此倒沒有太大的感覺。反正分了家嘛,她來張羅侍候,是情分。將來她年老體衰,需要照應的時候,自然會加倍還她今日的情份。不來嘛,雖然不能說算是本份。但到了將來她要用人的時候,旁人她管不著,反正就她自己個兒來說,肯定是要打折扣的。
只是詫異她一連六七天都沒露面了,今兒又沒人去請她,怎么就主動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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