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后來秀蓀叫苦,老太太心疼她,就沒讓她再去上課,連著秀芊也不必去了,秀芊的姨娘又鬧了一場,又被老太太責罰,連著太太也被老太太訓了兩句。
當時秀蓀不愿意跟著方嬤嬤學,秀莞挺高興的,因為被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妹妹給比下去,她心里很不舒服。
雖說秀蓀現在把行禮的規矩掌握得很好,但她已經求祖母把方嬤嬤要到自己的院子里服侍,只要她勤學苦練,總有一天能超過秀蓀。
這千回百轉的念頭只是一瞬而過,秀莞略微舒心之后又想起那件叫人揪心的事兒來。
“七妹妹,”她上前握住了秀蓀的手,“你幫幫四姐吧,我姨娘不知道怎么觸怒了太太,被罰跪在院子里了。”
說著就要拽著秀蓀往正院去,秀蓀忙往后退了一步,用巧勁兒甩開了她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頭上,“四姐姐且等等我,我梳個頭,換身衣服。”
秀莞定睛一看,那小小發髻里本來嬌嫩欲滴的茉莉花苞被碾得一團糟,有的已經無精打采地黏在頭發上,大半的頭發也從發髻上掉了出來,身上的對襟褂子也皺巴巴的。
這么出去確實不妥,她只好訕訕然坐進靠墻擺著的填漆花卉紋海棠式扶手椅里等著,隨手把玩著鴛鴦方才新打的絡子,順便將這天的情形說了說。
秀蓀就喊了鴛鴦,讓她進來給自己梳頭換衣裳。
雖說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秀蓀聽見秀莞說的情況,心里再次暗自捏了把汗,她的娘親,這宅門里的當家太太阮氏,是個炮仗脾氣,動不動就喜歡罰妾室在院子里跪著。
就這點,她爹,褚佑褚八爺覺得這婦人太惡毒,早就起了厭惡之心,一年到頭都懶得踏進正院一步,就算是那屈指可數的幾次中,還有一大半是要吵架。
她祖母老太太,覺得這兒媳婦不懂事兒,怕她這個唯一的嫡女被教歪了,硬生生用孝道壓著兒媳將秀蓀留在了自己屋里教養。
一直以來,秀蓀都覺得她這位娘親可以在這宅門里風風火火活到現在,完全是因為運氣太好了。
因為除了運氣二字,她找不到其他的解釋了,要是換在她前世生活了十七年的皇宮,以她母親如此簡單粗暴、所有事都擺在明面上的作風,早就被啃得渣兒都不剩了。
掀了鏡袱,秀蓀在鎏金掐絲琺瑯的水銀鏡前落座,鴛鴦麻利地打散了秀蓀那一頭亂蓬蓬的發髻,細心地將黏在發間的茉莉花摘出來。
秀蓀就從水銀鏡清楚的倒影里看見身后的秀莞咬了咬下嘴唇,那總是柔弱的眸光略見凌厲。
她就了然地勾了勾嘴角,別開眼,裝作什么都沒看到。
也許連秀莞自己都沒有注意到,一旦她嫉妒了,就會咬嘴唇。
她面前這架水銀鏡,是舅舅參股的船隊今年帶回來的,送到銀樓去鑲了景泰藍的框,邊框和背面繪滿了嬌艷欲滴的纏枝洋蓮。
舅舅一共送來三面,另有一面纏枝牡丹的在老太太那兒,一面折枝虞美人花的在太太那兒。
當時莫姨娘還和父親哭訴,想要一面去,父親耐不住莫姨娘梨花帶雨,就去與母親說了,卻被母親一句話頂了回去,還把父親給氣得一個月沒與母親說話。
母親竟然閑閑地道,“行啊,明天我就派車送莫姨娘回娘家與莫老爺說,這鏡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我陪嫁鋪子里賣一千兩一面,我就吃點虧,給莫老爺算五百兩好了。”
褚八爺氣結,莫姨娘的爹莫老爺是個老童生,五十多歲也沒考中秀才只好放棄仕途,現在縣里給幾家鋪子做賬房,他家唯一的祖產,那間一進的小院子能不能賣個五百兩還是個未知。
阮氏這分明是諷刺莫姨娘是個破落戶,捎帶著連他這個丈夫也罵上了,他就想起阮氏的二十萬兩銀子陪嫁,對于書香門第來說,實在是太多了,簡直是在打他的臉。
明知道這樣說不妥,他被氣憤沖昏了頭腦,賭氣道,“莫姨娘既然是我的人,你只要是個賢惠的,就該照顧好她。”
一般這個時候,作為女子就沒辦法回嘴了。
卻聞阮氏冷笑了一聲,吹了吹指甲上并不存在的塵埃,柔柔道,“賢惠是什么啊,相公你告訴我啊,你不‘賢’,我怎么好意思‘惠’?這世上哪有賢德的夫君逼著正妻拿娘家送來的東西討好個妾室的。”
一心只讀圣賢書長大的褚八爺被氣得不知道怎么回話了,憤然摔簾而去,順便打碎了廊下欄桿上擺著的汝窯青瓷水仙盆。
阮氏竟然還追到明間門口,自己打起簾子,揚聲道,“相公,這花盆可是我的陪嫁,兩千兩銀子等會兒記得讓外院管事送過來啊。”
事后她真的叫來外院的管事劃了兩千兩到她的私賬里,然后叫婆子把莫姨娘拖到院子里的鵝卵石甬道上跪了一個時辰,而父親得到消息本想回來拯救莫姨娘,可想到阮氏的潑婦嘴臉,居然退縮了,裝作不知道。
聽過了全本轉述的老太太申氏無奈地嘆了口氣,她每每想起這個兒媳婦,就總要擔心自己有可能會死不瞑目,最讓她憂心的是,她至今都還沒個孫子呢。
當時賴在老太太宴息室的羅漢床上佯裝睡著了的秀蓀卻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露餡兒了,雖說娘親在這件事上站著理,可是也太耿直了吧。
乖乖,她這位娘親,實在是太……彪悍了。
實際上在這宅子里,太太的財大氣粗和彪悍作風,大多數人都是不喜歡的,莫姨娘只不過是比較淺顯的人罷了。
要說對太太的討厭,站在她身后的這位姐姐亦然。
一開始只覺得她是做事勤勉認真的小姑娘,最近才發現她真不是個好相與的。有點像宮里陳麗妃生的永定公主。
那永定公主表面上不聲不響,闔宮上下都贊她敦厚賢淑,實際上一有機會就喜歡給人使絆子,可憐的安定公主都不知道被她坑過多少次,只因仗著她生母田惠妃得寵才一次又一次狼狽地逃過一劫。
秀莞也是這樣,明明事事都要掐尖好強,卻偏偏做出一副柔弱需要人保護的樣子,太太發落姨娘幾次,她就能跑到浣石山房來求她幾次。
想到這里,秀蓀就笑道,“四姐姐,我這兒還要等一會兒,不如你先去給祖母請個安吧。”
視線正描摹著那面水銀鏡子繁復華麗花紋的秀莞聞言一愣。
嫡母脾氣很不好,動不動就要發落姨娘們,只有這位嫡母唯一親生的七妹妹能勸住。
她不忍心姨娘受苦,就常常來浣石山房請這位妹妹去正院救急。
這個七妹妹很好說話,雖說常像今天這樣換衣服梳頭耽誤點時間,卻沒有拒絕幫忙的時候。
她也每次都把尺度掌握得很好,不至于把老太太給鬧出來,卻一定能弄出動靜確保老太太能知道太太又磋磨姨娘了。
她相信日積月累,老太太最終會厭棄了太太,等自己過兩年嫁個顯赫的夫婿,也就不用再看嫡母和七小姐的臉色了。
可是她從前來的時候,七妹妹從來都沒叫她去給祖母請安,只是悄悄和她去了,今天怎么會反常?
難道是不想去救她姨娘?
她往秀蓀面前的水銀鏡面望去,平整如湖水的鏡面清楚地映照著那張熟悉的天真懵懂且有些蠟黃的小臉,一雙眼睛卻澄澈凜冽,黑白分明,仿佛面對任何的事物都能原原本本地倒映出來,在這雙眼睛前,纖毫畢現,無處隱藏。
這是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明明是個小小幼童,卻擁有這樣一雙眼,秀莞每每對上總會覺得周身冷風嗖嗖,仿佛下一瞬,秀蓀就會滿臉嘲諷譏誚地將她心里的小算盤娓娓道來。
她莫名覺得有一絲不安,卻又不愿意相信這直覺。
七妹妹肯定是心血來潮隨便說說的,一定是這樣的,她安慰著自己。
她好裝作若無其事地別開眼,丟開已經沁上了手汗的大紅絡子,轉而偷偷揪著手中的帕子,笑得勉強,“我還是先別去了,免得祖母知道了,又要生氣。”
生氣?哼,生誰的氣?
秀蓀聞言眉眼彎彎,拍手道,“好呀好呀,祖母要是問起來,我就跟祖母說,四姐姐來找我是想給祖母繡一幅春江花月夜的炕屏。”
行呀,你跟我含糊其辭,我就給你裝傻到底。
秀莞就握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節微微發白,她知道這是首長詩,繡成炕屏?
她五歲就開始拿針,又有名師指點,六年的時間,她已經練就了不錯的女紅。
可是大家閨秀,不能只擅女紅,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才是,所以她求了父親給她請了個擅琴的師父。
為了盡快磨練琴藝,她每天都要練習三個時辰,要是繡了這炕屏,她什么時候練琴啊。
秀莞還在想借口推辭,秀蓀已經接著道,“前兒我央著祖母給我寫了一幅當描紅,做花樣子正好,等會兒我讓喜鵲給你送去,四姐姐畫兒也畫得好,不如再配幅山水。記得母親陪嫁的庫里有塊小葉紫檀,正好用來做底座。”
得,這一下子,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她要繡個炕屏送給老太太,絲毫轉寰的余地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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