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鑲著玻璃的隔扇吱呀呀微響,碧紗櫥內,海棠紋鏤刻月洞式架子床,垂掛著杏黃色繡蟲草紋的幔帳,帳簾兒上垂掛的一對羊脂玉蓮花紋香囊,隨著并不存在的風緩緩擺動起來。
床上的小女孩錦裹著錦被,露出一張酡紅的小臉,她雙目緊閉,淡淡的眉糾結著。
斑駁閃耀的碎片聚攏成片,呈現久遠之前的情景……
暖融的天光里,一身珠光璀璨大杉的皇祖母慈愛地笑,微微彎下腰,沖她伸出手,那只手映著淡黃色的光,叫人想起甜甜的果酪,“阿荃呀,以后就搬到慈寧宮和皇祖母住在一起,咱們娘倆相依為命。”
小女孩努力仰著頭,看見那鈿花寶珠鳳冠下露出的青絲閃爍著星點銀光,含著眼淚重重點頭,那大杉袖口的金線,擦在她手背上有些疼,可她沒有放手,反而緊了緊短小纖柔的手指。
“阿荃啊,”皇祖母披著玉色夏衣斜靠在美人榻的大迎枕上,握著她的手道,“你就嫁給柯璁好了,聽祖母一句話,男人還是天真點的好。”
亭亭玉立的女孩將螓首靠在祖母的懷里,只聽見頭頂一聲長長的嘆息。
深秋的夜晚,夜色微涼,皇祖母接過宮女手中長長的嫁妝單子一一查看,笑著對她道,“阿荃呀,祖母給你備下的這些東西都是最好的,往后你是小兒媳,要孝順婆母,尊敬長嫂,府中的事務不要多插手,再有祖母和你表姑母撐腰,也沒人敢欺負你,你就和柯璁做一對安逸閑散的眷侶,祖母也就放心了。”
端莊嫻靜的少女坐在對面的小杌子上,微微側頭,滿臉通紅。
“阿荃呀,祖母要保你一世平安喜樂。”
“阿荃呀,別怕,萬事都有祖母呢。”
“阿荃呀……”
“阿荃呀……”
“阿荃……”
秀蓀還記得,前世最后一次和皇祖母見面,就是在祖母的壽宴上,那晚也正巧是中秋夜宴,她上前敬了一杯壽酒,祝愿祖母壽比南山,忽然想起明年的中秋就不能和祖母在一起了,內心還有些小傷感。
接著就被個宮女叫了出去,從此一去無回。
生辰變成了唯一孫女的祭日,皇祖母該有多么哀傷呀。
可是,皇祖母以后再也不會哀傷了。
皇太后急癥薨逝,秀蓀覺得有些不可置信,皇祖母素來有頭疼的病癥,太醫卻說過皇祖母身體很是康健,怎么會忽然猝死。
可是真相,似乎已經永遠無法探知了。
——俺是差點忘了秀蓀前世小名叫阿荃的分割線——
秀蓀倦倦地臥在羅漢床上,手中握著個湘妃竹柄的團扇,鸚哥綠復翼磬結流蘇的扇墜隨意散落在手背上。
如意流水紋的隔扇大開,窗外明媚的天光將廊下五彩繁花照得泛起一層粉金色的光。
紗屜將那刺眼的陽光濾去一些,卻也不甚頂用,秀蓀只好躺倒在大迎枕上,將腦袋藏在床面和窗臺的落差里。
她偏著頭,望著盤腿靠坐在床尾的小喜鵲,她正興高采烈地玩那根絨線。
鮮紅的絨線在那短短的手指之間纏繞,在明媚的陽光下,越發襯得胖胖的手指似玉琢一般。
紅繩蜿蜒纏繞,一會兒變成合歡花的形狀,一會兒又變成蔦蘿的形狀。
綿延整整一月的梅雨終于過去了,緊接著就是火爐一般的炙烤天氣。
因天氣炎熱,阮氏擔心秀蓀又著了涼,只叫人把冰擺在最遠的角落,又命人將隔扇打開以作通風,并不安排婢女打扇。又擔心秀蓀怕熱,將嫁妝中的一副珍珠席拿出來給秀蓀用。
秀蓀小小的薄薄的指甲輕輕摳著身下的珍珠席,感受著小粒珍珠溫潤柔和的點點觸覺,心中無限感慨。
那天下山之時,有家人來報皇太后駕薨,秀蓀就一口氣沒喘上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要不是小喜鵲及時抱住她,她就有可能順著山道滾到山下去了。
接著病勢沉重近兩個月,時好時壞,整個人也恍恍惚惚,不怎么清醒。
家里人都以為秀蓀是身體弱,在山上被嚇著了,尤其是老太太十分悔恨,她原是本著幸災樂禍的心情高調回歸,卻不料差點折了唯一的嫡孫女。
秀蓀剛剛生病的幾天,老太太關在佛堂里都沒有出來,日夜禱告,甚至發愿只要孫女平安無事,愿折壽十年。
秀蓀后來知道了,難過得哭出來,她對不起老太太的慈愛。
阮氏更是衣不解帶在她身邊照顧著,原先吹彈可破的肌膚,竟熬得蠟黃暗沉。
得知這一切的秀蓀無法再消沉下去了,掙扎著起身喝下阮氏喂到她嘴邊的湯羹,她要活下去,就算是為了祖母和娘親,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家里人都只當秀蓀病了一場,反反復復,只有秀蓀自己知道,她是病了兩次。
那天皇太后駕薨,她病了一場,整個國喪期間,都仿佛總是能聽見皇祖母的聲音,一個來月之后,她好不容易清醒,卻聽丫鬟婆子們議論,涼國公府柯家,通敵叛國,被抄家滅門。
——俺是不想秀蓀一直病怏怏,就讓她一次病個夠的分割線——
通敵叛國,多么似曾相識、耳熟能詳的罪名。誰愛信誰信,反正秀蓀是不信。
這才出了國喪,皇上就按耐不住了,或者說,他已忍了許久,覺得終于無需再忍了
皇上登基,至今已三十一載,當年認太后為母,才作為嫡子封為太子的恩情,在這三十一年間一點一點磨損殆盡。
依太后的意思娶了皇后,依太后的意思立了太子,軍國大事多倚仗太后,當年視這一切為莫大恩賜的皇上,漸漸地一點一點失去了初心。
是呀,身在至尊之位,這一切本該由他說了算的,親媽也未必能忍這么久。
涼國公府作為太后一派首屈一指的親信,順理成章地被拿來祭旗了。
因通敵叛國,涼國公柯路及世子柯珽被斬于陣前,密奏連同證據一同傳回京城,皇帝震怒,當日就下了定罪詔書,直接繞過了大理寺。京城眾人都沒來得及反應,喊冤的、求情的,甚至來不及寫奏折。
涼國公府世居京城,看慣了勛貴門閥興興衰衰,也對上頭的那位很是了解,知道再無轉圜的余地,便不再糾纏,果斷了結,以免受辱。
柯家剩下的男子,束手就擒,二公子柯珩、三公子柯琤,四公子柯璁都被投入詔獄。
柯家女眷在抄家當日全部上吊自盡,她們甚至來不及準備毒藥,只能用隨身的汗巾子將自己掛上房梁。其中二少奶奶文氏過門還不足三個月,三小姐柯麗將將年滿九歲。
而正是當晚,詔獄起火,柯家的男人全部被燒死在詔獄之中,無一生還。
如此,連喊冤的活口都沒了,就算他們全是冤枉的,也全都已經死了。
涼國公府出嫁的兩位姑奶奶,嫡長女柯佳嫁與榮國公世子張顯,在抄家的第二天被送到莊子上居住,從此閉門不出,無人知曉近況。
柯佳在夫家已經生了兩個兒子,坊間紛紛揣測,也許她會在莊子上一直待到老死或者病故,視皇上的態度而定。
而次女柯敏……
抄家當日正巧回了娘家,之后不知所蹤,直到七日后,才在涼國公府后院一處廢棄的井里發現了她的尸身,看尸身的樣子,應該是抄家當日就亡故了。
前不久,柯敏才剛剛誕下一名女嬰,尚不足百日。關于柯敏的死,市井有許多謠言,流傳最多的版本,就是柯敏的夫婿,陳閣老家的大公子陳敘寵妾滅妻,與柯氏不睦,因柯家被抄,就想趁機休妻,柯氏不堪受辱,在娘家投井自盡。
曾繁花似錦的涼國公府,在短短三天之內,完全覆滅,斬草除根。
有人上奏折稱此事蹊蹺,請皇上徹查,卻被當即從殿上拖下去,當場杖責。緊接著就是一場疾風驟雨般的血洗。有勛貴,也有清貴,奪爵毀卷者有之,抄家下獄者有之。
這時大家才明白過來,柯家的覆滅,原來只是個開始。
皇帝態度堅決,再加上涼國公府已無人生還,官員們從此噤若寒蟬。
而與朝堂上的緘默形成鮮明對比的,正是市井之間茶余飯后的八卦,多是傳說世子柯珽在民間還有個私生子,被連夜送走,活了下來。
秀蓀聽說就無奈地笑了,柯珽是個多正派的人,且與世子夫人岑氏鶼鰈情深,怎么會有什么私生子。
涼國公府,是她自小除了宮中待得最久的地方,她每次去,都睡在柯敏屋里,與她說笑,與她吵架,有時甚至打架。
而柯璁,秀蓀眼前恍若浮現那個看上去有些瘦弱,有些靦腆,卻異常精致漂亮的少年,他和柯敏是雙胞胎姐弟,即使長大了,還是非常相像,柯敏還曾經扮作柯璁調戲她,被柯璁知道之后也只是紅著臉,也不生氣。
皇祖母曾說柯璁會是個好丈夫,他善良,心軟,卻也不太笨,這樣的男人才會對女人好,即使他沒經過什么風雨也沒關系,不要讓他經歷風雨就行了,皇祖母對此非常有信心。
而那樣不曾吃過苦頭的少年,在面對下獄和大火的時候,內心是個什么感受呢,他會害怕嗎,他會憤怒嗎,他會想起誰?
秀蓀不知不覺,眼眶中流下淚水來,她翻了個身,抬起手中的團扇蓋在眼睛上,深深吸了口氣,熏熱干燥的空氣盈滿胸腔,躲在陰影里的身體仿佛溫暖了些。
當時她重生在這具身體里,支撐著她渾渾噩噩活下去的,不過就是這世界上重要的人,皇祖母,柯敏柯璁他們也還在這個世上,還在這片藍天下,還與她一起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當他們乍然全部都離開了,秀蓀仿佛也失去了活著的力氣,一蹶不振。
而再看到老太太和阮氏的時候,秀蓀內心陡然生出了負罪感,是呀,她們就不是她的親人了嗎?她們就沒有真心實意對她嗎?她要是去了,她們就不會傷心難過嗎?
人,終究還是渴望生存的,終究還是怕死的,只要有一絲機會,總是會找齊一切條件,一切借口活下去……
“七姐姐!”銀鈴般小女孩的聲音在窗外響起來,窗口冒出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就像個小太陽自山坳里冉冉升起,碎裂了滿世界的陰霾。
秀蓀拿開臉上的團扇,見是秀芊正趴在窗臺上,不用想也知道身后有奶娘舉著。
小小的女孩梳著兩個包包頭,發間簪著兩個胖胖的珠花,一笑起來像個無錫泥娃娃般喜慶,她笑道,“七姐姐,你身子大好了嗎?明天就是祖母壽辰了,咱們一起給祖母祝壽去。”
秀蓀也不自覺扯出了個大大的笑容,“嗯,”她用力點點頭,“已經大好了,咱們一塊兒給祖母祝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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