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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一個三面環山的小山村里,住著這樣一戶人家。
爺爺畢富患有尿毒癥,常年癱瘓在炕上;
小叔畢鐵林在二十三歲那年,因為親了一口還未返城的女知青,被判了“流氓罪”而進了監獄,直到現在已過整七年了。
奶奶也是在小叔剛進去那年,跪倒在政府面前喊著冤枉,回了村兒沒過兩個月,她抱著哭得直喘的畢月,睜著眼睛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死不瞑目。
從那天起,十一歲的畢月,慢慢變得不愛言語了。
女孩兒為何會這樣?
因為在柴火垛后面正攏著柴火的畢月,親眼目睹了是那個女知青先親的小叔。
她埋怨自己,如果不是她告訴了奶奶小叔是被冤枉的,是不是最疼愛她的奶奶就不會那么早離世?
這成了小小年紀女孩兒心里的一道疤、一道永遠翻越不過去的坎兒!
后來,她和孿生弟弟畢成長大了。
他們成了十里八村被豎起大拇指的談資,同時,也能經常聽到鄉親們替他們驕傲過后的一聲嘆息。
因為她家窮,因為畢家有很多外債,能借的早已經借完。
因為先是怕小叔在里面受罪送吃送喝而困難,后來又添了爺爺得了尿毒癥的治療費。
窮到什么程度呢?
考上了大學,卻掏不出路費,走不出大山。
為了路費,為了到京都后的其他費用,畢成去磚廠背磚掙錢了。
為了錢,那些欠的錢、眼前缺的錢,畢月覺得活著真沒意思了。
為什么?為什么她和弟弟在十六歲就能考上大學,卻仍舊沒有改了命!誰能給個答案,告訴告訴十六歲的她!
“妮兒,不就是路費嗎?!爹就是賣了這把骨頭也供你們讀書!”
一米八的中年大漢,扛著鋤頭,背著干糧毅然地邁進了當地有名的危險大山。
傳說,那里有狼,十個進去,八個回不來;
據說,那里有東北特產的寶貝,找到就富裕了。
大閨女、大兒子雙雙考上了首都的大學,不僅是十里八村豎大拇哥的龍鳳胎,還是聰明過人的姐弟倆,誰不說他閨女兒子是文曲星下凡!
全村老少都說他老畢家祖墳冒了青煙,畢鐵剛想想就覺得生活終于有盼頭了!
這名皮膚黝黑的質樸大漢,在兒女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出發了,他豁出命進了大山。
他目的很簡單,送兒女念大學,送他們離開小山村奔大城市!
然而,畢月、畢成卻沒有想到,他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們拼了命學習的成果,是讓父親瘸了一條腿。
畢月那根緊繃的弦,在看到父親被抬回來的那一刻,斷了。
“妮兒啊,我的傻妮兒啊!你爹腿腳不行了,那是他的命,你咋能想不開?他不后悔進山!他著急上火的是什么都沒挖到!有我們這樣的爹娘耽誤了你們,你這樣作踐自己,是在挖娘的心啊!”
聲聲哀痛般的哭聲,劉雅芳用著粗喇啦的大手,心疼的摸著畢月的臉蛋兒。
這段日子,劉雅芳那雙眼睛都似要哭瞎了般,看什么都有點兒模糊不清。
躺在炕上的爺爺畢富,看著大兒子畢鐵剛拖著一條傷腿要著急下炕看畢月,又無力般徒勞地靠在火墻上,老爺子把頭歪向了另一側,瞬間老淚縱橫。
門吱呀一聲響起……
唯一的姑姑排行老二的畢金枝,掀開了破舊的門簾子,抓起自殺未遂的畢月,啪啪就是兩巴掌,畢月的臉上立刻浮現出巴掌印。
打完了,在畢月娘劉雅芳的驚叫聲中,畢金枝又抱住躺在炕上木呆呆的侄女,忽然間嚎啕大哭,嘶啞地喃喃自語:
“姑掏錢供你!姑供你!小月啊!”
畢金枝恍惚后悔,當年嫁人,為什么不挑條件好的找……
這是畢月從小到大第一次挨了打。
十歲的畢晨拽著當年十六歲的畢月急得臉色發紅表達:
“大姐!我去磚廠背磚,跟哥一起背磚!你別、你別……”
十歲的男孩扭頭倔強得不想掉淚,可眼淚卻不聽他的,噼里啪啦的混著鼻涕往下流……只求你別嚇我,姐。
兩年前的那一幕,當時的畢月,猶如此刻穿越而來的靄萱。
她們的眼睛里都聚滿了淚,卻不愿睜開雙眼,那淚滴從眼角處滑落,流進了心的細縫里、滲進了骨髓中,蔓延全身。
靄萱透過原身的記憶,她躺在鐵架子床上,緊緊地攥起了拳。
似在替畢月抗爭命運在使著力;
似在鼓勵自己有勇氣感受下去;
似在無奈無論是大城還是小村,這人世間總能看到的悲劇。
畢月上了大學,畢家走出去兩名大學生,這對于當時的畢家來講,是不可思議的。
是五十多歲的村長趙樹根,推開了這個滿屋愁緒的屋門。
拐著彎兒的親戚,趙叔根尊稱畢福一聲“老叔”。他進門就沖癱在炕上的老爺子喊道:
“老叔,大剛腿的事兒……唉!您老別上火,小月這有我和鄉親們!”
喊完了,趙樹根才進了屋,看著畢金枝和劉雅芳繼續說道:
“你說這得是多大的榮耀,光宗耀祖啊!小月是我看著長大的,咱這山溝溝里也終于飛出了金鳳凰!弟妹,這個給你拿好了。”
一直閉著眼睛的畢月,身體瞬間僵直,摒心靜氣地聽著。
一個棉帽子里面被錢堆的冒了尖兒,那帽子里有糧票、有幾分錢,有一毛兩毛……
“就這些,全村兒老少爺們湊的!小月和大成都是老少爺們眼摸前兒長大的好孩子,考上首都大學了,我們臉上都賊有光,說啥也得去念!讓大成麻溜回來別要錢了,那工頭欠他的背磚錢,等趕明我去要!”
姑姑畢金枝顫抖著手接過棉帽子。
躺在另一個屋里的畢鐵剛,托著一條打著板子的腿,他覺得心口堵的要上不來氣,他有好多話要說卻說不出口。
七尺大漢從受傷起一直沒敢倒下,這一刻他順著火墻歪倒在炕上,雙手捂臉,肩膀抽動了起來,渾身像泄了力。
老村長趙樹根看著瘦弱的畢月,先點著了煙袋鍋子才勸道:
“小月啊,大伯告訴你,這人的一輩子啊,都得碰到點兒難事兒,你的路還長著,要出息,要去首都好好念!
將來有能耐了,全村老少的臉上都有光!
大家伙不圖別的,就圖將來有一天你和大成有出息了,我們能告訴告訴別人,看看,畢月、畢成是從我們這窮了吧唧的趙家屯走出去的大學生!誰說山窩窩飛不出金鳳凰!”
被劉雅芳哭著商量,畢月沒睜眼;
被她姑姑畢金枝打了兩個巴掌,畢月不敢睜眼面對;
可這一刻,當她聽著那帶著濃重鄉音兒的勸解聲,她睜開了眼睛,被她娘扶著坐了起來。
十六歲,一路跳級、過關斬將,品學兼優只為少花幾年學費的女孩兒,心里終于燃起了火花兒。
那一雙清透的淚眼,望向她姑姑手中的棉帽子……
在那一年快要過了入學時間的盛夏時節,畢月、畢成揣著那些零的不能再零的錢,兜里帶著她娘蒸的饅頭,離開了那個名為“趙家屯”的小山村。
姐弟倆站在大山上眺望那個炊煙裊裊的村莊,回頭又看看即將要踏上的那條未知路,畢月、畢成噗通跪地,對著家鄉的地方磕了個頭。
耳邊好像能聽到村兒里男女老少的叮嚀;
眼前似乎還能看到他爹拄著拐站在村頭的樣子;
最近幾年不愛說話的爺爺,在他們轉身推開房門時高喊:
“要出息啊!”
這一幕鐫刻在了畢月的骨血中,這就是她兩年大學吃不飽穿不暖,明明早已患了抑郁癥,卻能保持成績名列前茅的理由。
靄萱的指甲摳在了手心中。
她看到了當年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兒,雙手使勁拽了拽布兜子,瘦弱的肩膀連續攀越了兩座大山,隨之畢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似乎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和她想象的不同。
畢月第一次坐火車;
畢月第一次知道在京都不能只靠步行,要學會倒車才能找到目的地;
畢月第一次發現身邊同學也有能頓頓吃上白面饅頭的;
那雙如水雙眸不知道的有很多、很多……
靄萱掙扎著在高燒中不停地搖著頭。
為自己上一世的無依無靠、拼命努力的無奈,為畢月心理承受的比自己還多。
只有她懂,畢月病了,她早就得了重度抑郁癥。
她明明早已看不進去書了,滿身凈剩疲憊,她的生理機能下降所產生的恐慌,在日日侵襲著她,可她放不下的太多太多。
靄煊忽然哭出了聲,她感覺到畢月要離開了!
她攥起了拳,畢月撒開了手;
因為畢月放心了,她知道自己會感同身受。
“誰呀?討不討厭!大半夜的,哭什么呀?”宿舍的袁莉莎尖著嗓音喊道。
“畢月”強撐著自己爬了起來,她站在走廊里看著外面寂靜的大學校園。
她的腦中在旋轉著,旋轉著那個真的畢月在離開時對她鞠的躬。
天亮了,穿著紅色暗格襯衣、黑色褲子、黑色拉帶布鞋的“畢月”,站在八十年代京都師范大學的校園中。
她在仰頭看著大喇叭,那里面放著屬于這個時代的《話說長江》:
你從雪山走來,春潮是你的風采;
你向東海奔去,驚濤是你的氣概;
你從遠古走來,巨浪蕩滌著塵埃;
你向未來奔去,濤聲回蕩在天外。
雙眼紅腫的“畢月”,放眼望去勃勃生機的校園。
原來,這就是八十年代,
看來,她要在八十年代,譜寫屬于靄萱和畢月共同的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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