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到揚州的時候,已快出正月。前任巡鹽御史早已搬出了官邸,等著他來交接。官邸只是一個三進的宅子,但到底比普通人家來的寬闊些。前院兒是林如海的外書房以及待客的正堂花廳偏房。左右兩邊兒各有兩個側院兒,留作客院正好一個安置了賈璉一個留待黃季云來時居住。垂花門內便是賈敏和林如海居住的正院,左右兩邊兒也有偏院兒,東邊兒住著黛玉,西邊兒是兩個姨娘。后邊兒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子。前一個巡鹽御史看樣子倒是個雅人,園子雖小花圃廊亭布置得卻很是精巧,倒不必黛玉大動干戈的勞心勞力。便是原先種植的那些薔薇垂柳黛玉也讓人保持原樣,只采買了幾顆桂花,梔子,茉莉等香氣怡人花卉種植在正院各處,這樣一年到頭院子便會彌漫在淡淡的幽香之中。在花園子里也種上橘子杏子梨等果樹穿插在回廊四邊。即便沒結果子看上去也會蔥翠繁茂更何況花也是很美的。還在園子西邊兒搭起了葡萄架,如此這般便是夏天園子里沒有荷塘蓮池,也會顯得清涼宜人。更是在園子中間的太湖石山上修筑了三間小小的茅屋,在茅屋旁還種了幾株芭蕉。雖茅舍與園子并不相容,但不得不說上邊兒風景卻是獨好的。園子往后門出去便是下人住的罩房車馬房并甬道,過往都從甬道往兩邊兒走,可以直通前院正院并不從園子里經過。
幾天下來,黛玉和賈敏基本已經把官邸歸置妥當了。該換上的紗簾窗幔門帷都換上了,該擺放的花瓶古董擺件也都一一放置妥當。來揚州的時候并沒有帶家具,用的還是官邸里原有的,但是經過黛玉指點這里放靠墊,那里鋪錦墊,這邊兒放繡屏,那邊兒擱盆景……黛玉是嚴格遵從前世輕裝修重裝飾的理念,官邸里看上去倒是既溫馨敞亮又不失體面。
等賈敏和黛玉忙完后宅才得了空閑給前院兒送些湯湯水水滋補物品,賈敏卻發現幾天不見賈璉竟熬得雙眼血紅,臉頰凹陷。可是把賈敏唬了一跳。原來鹽政的公務實在是繁雜,賬目更是混亂不堪,不是這里對不上就是那里少幾頁,光對賬林如海就已經忙的焦頭爛額,尤其是衙門里用的都還是老的記賬方法。林如海帶著幾個幕僚早已忙得腳不沾地,但衙門公務千頭萬緒,又豈是賬目問題?于是便抓了賈璉的壯丁。
賈璉的任務很簡單,把所有賬簿用黛玉教的方法整理成新的借貸記賬本。可是老賬本不說原來缺東少西,就是進賬出賬也是亂成一氣。賈璉要從新做成借貸收支,即便這方法已經用了一年多一時半會兒卻也沒有太大進展。可巧賈敏就看見埋在賬簿堆里蓬頭垢面的賈璉。見他如此狼狽又想到這是自己娘家現今唯一能有出息的,免不得便對林如海就是一頓的埋怨。
黛玉聽見可就不干了,那表哥再近也沒有親爹親。于是嘟著嘴滿眼不忿的看著賈敏分辨道:“母親這可是冤枉爹爹了,俗話說學以致用,璉表哥就是把書本子讀得再好,也不如有些實際操作的心得體會。將來璉表哥要出仕為官,不管做到那個位置,管理清楚自己手里的賬目,看懂收支,尤其是與人賬目交接的時候,還是很重要的。現今既是幫了爹爹的忙,又是難得的一次機會,還能在爹爹的指導下,明白點這官場陰暗面,將來也更謹慎些不是?”
瞧這話說的,賈敏成不是好人心了。賈璉怕火勢蔓延趕緊站起來躬身對賈敏道:“表妹說得很是,這是姑父對侄兒的一番栽培。侄兒愚鈍勞姑母擔憂了。”賈璉很會說話啊,姑父是栽培我的,姑母是關心我的,只是我自己愚鈍所以才如此狼狽的。這話一出黛玉滿意了。林如海也是眼含笑意的。只有賈敏為之氣結好像里外不討好成了多管閑事似的。
黛玉見賈璉很上道,于是主動讓人把賬簿都搬到偏廳隔間里面去,含笑芷萱在里頭伺候著,黛玉一邊翻著賬簿嘴里一邊念著數據,賈璉只要在外間“聽寫”就好。芷萱含笑深怕累壞了黛玉,茶水點心水果不停的往里邊兒送,弄得黛玉很想翻白眼,若不是考慮到形象問題,又豈止是白眼?有了黛玉的幫忙,賈璉的速度那是颼颼的往上漲啊。但黛玉也不能一直在這里幫賈璉整理賬簿啊!于是耐心的教會賈璉如何分類,如何記錄等等,賈璉倒也是極聰明的反正他只要整理記錄就好,并不需要對賬什么的,那些有林如海帶著幕僚在做呢。
于是第二天賈璉就開始輕松了,一身湖藍織錦棉袍,罩著滾白狐皮毛月色長衫,坐在圓椅上翹著二郎腿一副翩翩濁公子的樣子。再加上他原本就眉目清秀,嘴角天生帶笑,那里還有半點昨日的狼狽?端碗茶水不時的翻動賬簿,對面坐著他貼身小廝昭兒頭也不抬的記錄著賈璉報出的數字。便是如此,每天每日里賈璉也是念得口干舌燥,晚上還得先將名錄抄好。如此又忙碌了十來日才算是理清楚了所有賬目。
然而這二十幾天賈敏也并不太輕松,剛到揚州城時就有大小官員送來了拜帖,大小鹽商更是送來各色價值不菲的禮物,從書畫古籍到珍玩擺件,從珠寶首飾到美姬艷娘可謂是無所不有,更有甚者直接送來了銀票,鋪子等物。均是以恭賀之名行巴結賄賂之事。之前官邸沒有收拾妥當,倒沒什么人不請自來登門拜訪。賈敏也很會做人的到揚州稍作休整便帶著黛玉拜訪了總督巡撫按察使等眾夫人太太。又一一回帖給其余官員太太鹽商夫人定下三月三設宴款待眾人,眾人倒是諒解林家剛到此地,表現出了足夠的包容度并不多做打擾。
但賈敏與林如海卻由此知道了揚州官場的混亂,比想象中更甚!對于這些“禮物”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黛玉得知后問林如海道:“爹爹心里喜歡這些禮物嗎?”林如海當時就瞪了黛玉一眼,呲之以鼻道:“我林家傳承百年,積攢的財富何等之巨?為父又豈會貪圖這點子東西,沒得讓人瞧不起。”黛玉想了想又問:“那爹爹為何不退了回去呢?”林如海像瞬間老了幾歲似的嘆口氣道:“如何能退回去啊,那不是打人的臉嗎?為父剛到此處根基不穩,怎可將全揚州官場都得罪了呢?”說完又是嘆息不止。不想黛玉卻是笑了,開門看看書房外的林平林安兩兄弟,然后才悄悄對林如海道:“爹爹如今位置原本微妙,玉兒覺得爹爹不宜自行處理。這批所謂的禮物數量如此巨大,上面怎么可能一點不知?若是低于一千兩的,咱心安理得的收著,回禮時按著差不多價值回禮即可。這一類人想來也是并無攀附之意的,或可結交一二也說不得。畢竟水至清則無魚那些個人也是需要再揚州城站住腳的,就如現今的爹爹不是嗎?只是爹爹的位置更微妙更關鍵罷了。那些個價值高于一千兩的,爹爹就千萬別自行處理了,弄不好就是貪污受賄,這樣的名聲咱可背不起!再說拿人的手短爹爹縱是并無此心,若將來人家求上門來又該如何?且不言咱家原不缺這些。”林如海聽到這里苦笑道:“玉兒所言爹爹如何不知?可這些個東西財物已經送到了咱們府上,爹爹又能如何?”黛玉笑道:“爹爹何須如此為難?將所有送來的財務包括那些個美姬艷娘均做成名錄上達天聽即可。書畫古籍,珍玩擺件遇到好的直接算作銀兩咱自家收藏了,將來擺出來那些個人見了也不會多想。折算的銀子與原物一一對應好,單獨登記造冊一本,再有黃白之物珠釵玉翠并銀票鋪子等也登記造冊單獨收錄。一并寫了折子送至御前。就是那些咱瞧不上眼的,也列一張清單給圣上,是折賣了,還是怎么安排,都等圣上的旨意。反正圣上怎么安排咱們怎么做,無所隱瞞就是了。這也同時向各路牛鬼蛇神表明了咱就是明明白白的保皇黨,只聽圣人的。如此與咱一心的自然會向咱靠攏,玉兒不信偌大的揚州城竟沒有忠心于圣上之人了。再者咱做到明處也可求圣上多多眷顧一二不是?就是那些送來美姬侍妾的也一并做了冊子交上去,人在揚州另購置一所宅子安置,派人看守好了。財物之類想來圣上定會有所安排,若這些美姬侍妾沒有旨意,回頭咱家在自行安排也是可行的。”林如海聽了不住的點頭,眼中滿滿的是滿意和松快,現今面對近乎妖孽的黛玉他除了滿意欣慰便是麻木了,很是容易的就接受了黛玉的建議。
清點各類物資分別登記造冊后林如海只從中選出字畫折算成銀子,其余諸物卻是一件不留的封箱存入了庫房。林如海也是老狐貍,只選擇字畫再沒別的東西,既表明自己不同流合污又不顯得孤高假意,將自己明明白白的表明在圣上面前既不虛偽掩飾也不刻意隱瞞。一切整理就緒,隨著新賬冊注解折子并清單賬冊一道讓人快馬送至御前,就連那些美姬艷娘也清楚明白的記錄了下來,誰家送了年方多少那里人士的美姬艷娘多少名等等事無巨細。至于圣上將如何處理,林如海管不著,反正東西已經全部封了起來,那些送來的人也已經讓下人偷偷憑了座二進宅子讓人看管起來了。你或許會問不是讓買宅子嗎?那你是沒有買過房,哪有想買就能買到的呢?尤其還是想掩人耳目的二手房。圣上對林如海的表現是如何的滿意此時暫且不提。
只是別人家都好處理,那甄家來人卻不是如此簡單的。不說他們送來的珍珠瑪瑙,釵環玉佩,也不說綾羅貢緞,上用織錦。只來人帶甄應嘉口信,要求見姑奶奶莊姨娘這一條,就讓林如海并賈敏頭痛無比。此事林如海自是不能與黛玉商量,就是知道都不愿黛玉知道,覺得污了自己寶貝女兒的耳朵。可到底黛玉還是有所風聞,但卻亦是無計可施。又想既林如海有意隱瞞自己便只裝作不知又有何妨?后宅陰司黛玉在前世聽多了這個詞,可是具體的她真沒經歷過,就是那些宅斗宮斗的肥皂劇黛玉前世也是極鄙視的,工作學習都忙不完哪有心思看哪個?此時面對此事黛玉竟是覺得很是無能為力。
到底還是宮里出來的羅姑姑給賈敏出了個注意,只說賈敏不知莊姨娘身份,乘林如海不在之際借打發下人之機攆了出去,事后知曉其身份再派人去尋,卻是了無音訊。料想以賈家與甄家的關系,斷不會因著賈敏的不知之過而撕破臉皮在這甄家老太太還在,這莊姨娘畢竟是老太爺外室的女兒,老太太也不會多待見,說不得人不見了心里還暢快些。賈敏復說與林如海聽,林如海嘆道:“畢竟是宮里出來的!這人心都被算計透了。”次日依言而行,甄家來人雖有不滿卻果不曾翻臉,算是險險的化解了這場不算危機的危機。
送走甄家來人剛想歇口氣,沒想到武郡王上京拜年后帶王妃返回駐地途徑揚州。當揚州巡撫帶著一地之官員浩浩蕩蕩到碼頭迎接武郡王夫婦時,武郡王妃聽聞林如海攜妻小于此地任職后,便對武郡王說起了當年寒山寺之事。世子得知此事跑去莫軒處詢問,那是莫軒一聽林如海并賈敏母女在此便要去拜訪,原來莫軒在京中待了兩年,這次便跟著到武郡王妃處去。當年離去時黛玉并未痊愈,莫軒一直耿耿于懷原想著下次去姑蘇城再去拜見,那想會在此遇上賈敏并黛玉?武郡王妃見莫軒執意如此,只得求了武郡王陪同帶一子一女并莫軒一同前去。
武郡王攜家小親臨巡鹽御史林如海官邸,一時間整個揚州官場都傳的沸沸揚揚,無不猜測林如海與武郡王是如何扯上的關系。不管別人心中如何猜想,這日卯時初林府就大門洞開,大管家林忠親自看著小廝沖刷門欄,階梯。賈敏更是早早的起來給林如海準備了嶄新的銀白色繡福字暗紋袍子和墨綠色廣袖外罩衫子,以便待客,又想起黛玉曾說過的一家子的話,也換了與林如海同色的銀白色繡福字暗紋的長衫配墨綠色散繡金菊襦裙,想到這些衣衫都是黛玉今年給自己夫婦新作的,更是好心情的在妝奩中挑了鑲翡翠掐絲赤金額鏈,并一對翡翠滴露耳墜子,看上去很是清雅怡人,綺羅還幫著挑了一根金鑲翡翠墜珠步搖斜插在長云髻上,后面已華勝固定。看上去更顯端莊高貴。賈敏還特特讓人去通知了黛玉并賈璉穿銀白色繡福字暗紋的那套衣衫。別奇怪當然要通知賈璉,畢竟住在一個府上,既接了賈璉來就沒有再推出去的道理,所以黛玉做什么衣衫也都不會少了賈璉那一份,這也是讓賈璉對林家親切依戀的原因之一。黛玉賈璉如何準備自是不提。這邊兒林如海辰時末便領著賈璉并大管家林忠親至門前等候武郡王的到來。雖說帖子上說已初到訪,可林如海萬不敢怠慢。
果然辰時剛過遠遠的便看到武郡王身邊兒跟著兩個小子騎著高頭大馬而至。后邊兒還跟著一輛王府標記的馬車,想來便是王妃座駕。林如海帶著賈璉快速上前躬身問安。武郡王下馬將韁繩隨手丟給了身邊的隨從,連忙叫起。賈璉在京中雖也曾見過王公貴族,然與宗親卻是少有接觸,如今亦是有些拘謹只低著頭跟在林如海身邊兒不敢多說亂看。武郡王見賈璉身穿銀白色繡水云紋長衫,腰間系著墨綠色腰封,頭戴墨綠色攢珠抹額竟與林如海身穿一系不覺心中暗暗一動,又見賈璉生得面白唇紅身姿挺拔很是俊朗,便對他溫和的點頭笑了笑,林如海見此趕緊上前介紹道:“此乃下官大舅兄家長子,名喚賈璉。現今居住在下官家中讀書,等待下場。”賈璉亦再次躬身道:“草民賈璉見過王爺。”聽聞此話,武郡王很是爽朗的笑了起來,指著莫軒道:“這亦是我大舅兄家孩子,名喚莫軒,想來你們是見過的。軒哥兒還不快給林大人見禮。”剛說完便見莫軒已站了出來,躬身對林如海深深一禮道:“一別兩年林大人風采更勝往昔。不知府上可好?”林如海知他所指乃當年之事,笑道:“一切都好,有勞軒哥兒費心很不必如此介懷。”說完又聽武郡王指著身穿天青色長衫身披寶藍緙絲滾灰鼠毛邊兒披風十四五歲少年道:“這便是我那不成器的長子鴻錦。”林如海知道武郡王年前請封的事兒,知道這便是世子,笑道:“世子豐神俊朗端的是一表人才。”說完便世子笑道:“林大人莫不是不打算請我們進去了?”林如海一聽連忙往邊兒上一讓擺手道:“下官已被茶點,王爺里面請。”說著便引了武郡王三人往正堂而去。
幾人分賓主坐下,閑聊了幾句便聽武郡王對賈璉道:“賢侄且領了他們自去玩耍,本王在這與林大人手談兩局。”原來武郡王也是好棋之人,林如海見此亦對賈璉道:“去吧,好生向世子請教些學問。莫要怠慢了貴客。”說完又引著武郡王往花廳而去。兩人在花廳是下棋還是別的,余者眾人自是不知,此處亦不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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