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個子男人面上有道刀疤,從右額斜至左下顎,如只大蜈蚣張牙舞爪的趴在那里。
可他的雙目卻比明月光還閃亮,比古劍淬過的青芒還冷戾。
他著一件月白繡云紋袍子,質料是蜀錦,應是第一次穿,上還有幾道整齊疊過的褶痕。
可惜他個不高,坐在短凳上,那袍下擺蕩在地面,地面上有打翻的面湯汁,濕漬漬的。
他不是娘們,所以不去撈起袍下擺,卻俯頭看過兩次,蹙眉,嘴唇微顫動兩下。
看著駝背老兒送過來的面,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帶著一絲不高興:“我不吃辣!”
“老頭,你端過來,我吃辣!”另一桌有個看起來很老實的青年,似乎餓極,已夾起了筷。
“好嘞!”駝背老兒很滿意可以這樣解決,伸出滿是裂口的手欲去端那碗面。
卻有人更快,矮個男人五指張開已扣住碗沿,一任熱氣從指縫中裊裊冒出。
他顯得更不高興,冷哼一聲:“這是我的面。”
“你不講道理!”老實青年好脾氣道:“你不吃辣,還不讓旁人吃么?”
“甭管我吃不吃,這是我的面,喂狗也不給你。”矮個男人嗡嗡的笑,那條大蜈蚣便似活過來般,顫顫蠕動。
老實青年果然老實,老實人都有一副犟脾氣。
“我今定要吃到你這碗面。”他咬咬牙,手中的兩根筷一前一后迅猛甩出,挾暗風凜凜,直朝矮個男人那雙明目插去。
狠、穩、準。
等面的吃客瞠目,摒住呼息,只覺那已不是筷,似兩把鋒利的匕首,再無回頭之路。
電光火石之間,一道白影翻過矮桌,瞬間已掠至老實青年面前。
吃客方才看清,那白影是矮個男人的錦袍,插他雙目的筷竟夾在他自個手上,正去夾老實青年的舌頭。
老實青年突逢變故,驚訝地大張著嘴,可以塞進一個雞蛋。
一根鮮活的舌頭被拔出,筷一挑,扔進黑森森的落錦胡同里。
老實青年滿嘴鮮血,吱吱嗚嗚痛不欲生。
矮個子男人施施然回坐至自個短凳上,突然道:“還不去劉家藥材鋪子找劉堂主去?沒了舌頭是你有福氣,他討厭話多的人。”
老實青年原本就老實,此時突然更老實了。
猙獰扭曲的面,一口口吐著血,還不忘朝矮個男人拱手作個揖,才如離弦的箭般,瞬間融入濃濃夜霧中。
圓月云遮,柳梢弄影,撲簇簇宿鳥驚飛。
氣氛愈發可怖,有人偷偷摸摸的站起身,拐進胡同里沒了影。
矮個子男人現在面前有兩碗面,一碗辣的,一碗不辣。
他依舊垂手坐著,依舊不滿意。
“光吃面沒有菜怎成?牛肉、雜碎、辣蘿卜、豆腐干各來一碟。”他咂了下嘴,瞟著駝背老兒端起碗面,擱到一個婦人桌前。
人跑光了。
只剩這個婦人還在,蓬頭垢面,滿面愁苦,并無姿色。
也想跑,可腿一直在瑟瑟發抖。
一腔母愛讓她充滿勇氣,她需要吃碗面,才有力氣哺喂懷中的嬰兒,嬰兒吐著舌頭,安靜等著吃娘親的奶汁。
她低下頭默默的吃面,一口面一口湯,好似人間再無的美味。
“這位客官不知,我這鋪子小本買賣,只單賣光面,不賣鹵菜。”駝背老兒臉龐堆滿皺紋,陪笑說:“若你一徑要吃,可穿過落錦胡口,走一射之地即是醉仙樓,鹵菜燒酒,應有盡有。”
“你在嘲笑我吃不起醉仙樓?我有的是銀子!”矮個子男人一拍桌沿,那面碗蹬蹬跳兩跳,赤褐色面湯潑灑出來,濺濕在他月白色的衣袖上。
“還有,你說單賣光面,那她面里是什么?”他指著婦人的碗,氣沖沖的指控。
他的眼眸明亮,什么都看的仔細。
那婦人碗里果然臥了顆荷包蛋,白白嫩嫩的,已咬去小口,露鮮黃半點。
駝背老兒微笑道:“你不能和她比。”
他頓了頓,看向婦人的神情充滿愛意:“她是我的媳婦。”
矮個子男人一怔,即嗤笑:“我認識你近二十年,何時見你有過媳婦?你那話兒早碎了!即便她是你媳婦,那她定是在外頭偷人,給你帶了頂綠帽子。”
他繼續道:“她騙了你,讓你成為笑話。我替你出這口惡氣!”話音落罷,一根筷子已朝婦人眉心戳去。
他同老實青年一樣,擅用筷殺人,卻難得同老實青年一樣,竟也未得逞。
筷子被婦人輕巧抓在手里,她甚至頭都未抬,在喝那口濃鮮的湯。
嬰兒便攥住筷子一頭,搖晃的有趣,咿咿呀呀哼個不停。
矮個子男人變了臉色,駝背老兒亦神情肅穆,一錯不錯的看著這個婦人吃面。
突然,婦人放下筷,滿足的打嗝,用袖子抹抹嘴唇,站起把懷里嬰兒換個手臂抱,邊輕哄邊轉身就走。
“誒!你面錢還沒給呢!”駝背老兒突然想起什么,急急的大聲嚷。
“我是你媳婦,還問我要面錢?找死不是?”那婦人脆生生的嬌嗔,如珠落銀盤般清亮。
回頭睨他,吃吃一笑,平淡無奇的臉上,竟有說不出的柔媚。
沉默半晌。
“她真是你媳婦?你要說是,我就信了!”矮個子男人緊盯那遠去的背影,不由嘆道。
“誰知道呢!”駝背老兒搖頭苦笑,他今夜損失慘重,莫指望矮個男人給半文面錢,婦人又狡猾溜走。
案桌上還擺有三碗已糊脹的面。
誰能來把他這三碗面吃掉,他就滿足那個人一個愿望!
“老兒,我們要吃面,三碗面!”很年輕的聲音,洋溢著蓬勃朝氣,瞬間將沉悶的夜霧,撕破開一個口子,讓你的心頭如春暖花開。
駝背老兒驚喜的望去,正過來三個年青人。
兩個侍衛,一個主子。
那主子分外引人注目,著石青色番西花刻絲袍子,體格魁偉挺拔,精壯胸膛鼓動賁起,昭顯遒勁英勇之氣。
他來時,矮個子男人正好離去。
兩人擦肩而過,他只淡淡掃了掃矮個子男人一眼,矮個子男人亦如是。
只有三張歪斜的桌椅,一張還擺著兩碗面,四流著湯汁。一張淋灑著稠膩的血跡,還猶新鮮。
他便撩袍坐在婦人吃過的那桌,看著他,聲粗嘎帶冷:“我要見我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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