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城外三十里的一處山谷。
谷內楓葉落了滿山滿野,那觸目的紅仿佛鮮血一般讓人心生蒼涼之意。一方青石上靜靜地坐著一個素白衣衫的男子,他的懷里是一個安靜沉睡的女子。兩人皆眉目如畫,恰是一對最般配的金童玉女。
那男子低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懷中的女子,眼神溫柔,嘴角含笑。他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慢地摩挲著那女子細膩而柔嫩的臉頰,一下一下,似乎永遠沒有倦意。一頭如瀑的青絲劃下,在偌大的青石上與女子的發絲繾綣交纏,隨風兒翩飛,這景象仿佛世間最普通的戀人。
離得不遠處的溪水旁,搖著扇子的青衣公子望著這幅美景感嘆道:“只羨鴛鴦不羨仙大概也無非如此了吧。”
身后,一道輕柔地女聲緊張地問道:“痛不痛,是不是太重了?”
被問的那個人緊皺著一張臉,鬼哭狼叫:“輕……輕點……”
青衣公子轉過身促狹道:“青丫頭,你這么擔心洛華,是不是喜歡人家啊?”青鸞頓時羞紅了臉,上藥的手都抖了幾抖。
洛華隨手拾了一塊石頭,朝他丟了過去。“別亂說話!”
那人臉皮也厚,蹲到青鸞另一側笑瞇瞇地問:“那就換一個問法,你是更擔心令主呢?還是更擔心洛華呢?”他一臉我知道的,你別想騙我的神情。
青鸞依舊沉默地上藥,給洛華包裹傷口,連一個眼刀都沒給他。見她不答,青衣人搖了搖扇子感嘆道:“你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就不著急?你不著急我都替你著急!”
青鸞挑眉問他:“關你什么事啊?難不成你喜歡我?又或者……你喜歡洛華?”這丫頭跟在寧嫣身邊久了,自然不是什么好捏的軟柿子。
那人往后跳了一大步,搖頭笑道:“青丫頭,哥哥錯了,這種事兒你可不能冤枉哥哥……”
洛華嗤笑一聲,一臉“你也有今天”的表情看著他,毫無同情。
正打鬧間,兩匹快馬從不遠處的山道上駛來。馬上一人紅衣似火,另一人青衫落拓。馬行得快,不一會兒就到面前了。“哷!”兩人翻身下馬。
火櫻問陸離:“山主呢?”
扇子一合,指向了一個方向。“我是覺得不管什么事,現在都不適宜過去。你覺得呢?”陸離搖了搖扇子,瞇著眼睛看。
火櫻臉色白了一白,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也靠著一棵樹坐了下去。洛華動作艱難地穿上了衣服,問道:“幽云十三煞傷亡如何?”
火櫻冷冷道:“無一活口。”
聞言其他人均無反應,倒是青鸞臉色一白,倒抽了一口氣。“他們那么厲害,全部……都被……”
陸離一副恨鐵不成鋼地教訓她:“青丫頭,你怎么能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且不說令主至今昏迷不醒,就憑他幽云十三煞這種不入流的江湖殺手敢動我歸嵐山令主,也必須叫他有來無回。”
青鸞怔了怔,只聽火櫻冷笑道:“我之前就不明白,令主既然有逐鹿天下的野心,又為何要收你這樣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
“火櫻,住口!”一直抱劍沉默的男子忍不住出言呵斥,“過分了!”青鸞一張臉慢慢褪去血色。
洛華站起了身一把摟住青鸞的脖子笑道:“咱們青丫頭天真可愛,活潑善良,哪里一無是處了?”他用勁不小,勒得青鸞一張臉漲得通紅。“松開!你快點松手!”
正爭執著,不知何時那個坐在青石上的男子已經走了過來。長衫廣袖,翩然入仙。眉眼依舊清冷,但臉色已莫名慘白,額上已有細小的汗珠。
眾人紛紛起身肅立,齊聲道:“山主!”他沒有言語,身形卻晃動了一下,勉強穩住。火櫻急忙上前扶住他:“山主,還陽的藥效過了是嗎?”
聽到“還陽”二字,洛華、流觴都不由地臉色一變。習武之人無人不知服用還陽丹可短期內將真氣提升至數倍,所以,山主才能自如行走。然而一旦藥效過去,反噬之痛排山倒海,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了。
“羅大夫和七殺的其他人都在北城,屬下這就傳令讓他們過來。”
那人晃了晃,可已明顯站立不住,輕咳一聲道:“陸離,你護送寧嫣至月散關,再回歸嵐山吧。”
“陸離領命!”
“另外,所有人都不允許把我的情況告訴令主。誰走漏了消息,便按山規論處!”
“屬下遵命!”
他大半的重量幾乎都壓在了火櫻的身上,額上已經全是冷汗。在走之前,回頭看了看依舊躺在青石上的白衣女子,滿眼都是沉醉與不舍。
寧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眼前是一片蒼茫碧藍如洗的天空。她慢慢地起身,卻發現并沒有預想中的不適感。全身暖洋洋地,很是舒服。
遠處青鸞看見她醒過來,連忙走了過來。“公主,你總算醒了。”她眼神里滿是擔憂,“青鸞給您倒杯水吧。”
青鸞扶著寧嫣靠在了一塊青石旁,她有些無力地點點頭,慢慢道:“讓洛華他們來見我。”
陽光斜斜地落下,照在她蒼白的臉龐上。琉璃般的眼眸在這熹微的光芒下顯得更加深邃。十個手指無意識地扣緊,又松開。
那個人,來過。
她能感受到獨屬于他的那份氣息,清冽而甘醇,讓人不由沉醉。那么既然來了,既然救下了她,又為何不肯見一面就匆匆離開呢?她揉了揉發痛的眉心。還是,他還在生氣,不肯見她。
她拈起一片楓葉,思緒卻飄回了很多年前初見他時的畫面。同樣是一個寒風蕭瑟的秋天,荻花瑟瑟如火,她一個人在陶葉渡等船。天色漸晚,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渡頭空曠無處可躲,她不由地著急起來。
就在這時,一葉小舟飄然而來,意態悠然,翩翩入畫。
“船家!船家!”她用手撐起涼棚擋在眼睛上,大聲地呼喊。喊了許多聲,都沒有一絲回應。眼看雨越來越大,幾乎把她的周身都淋濕了。可是小船離著湖面并不近,以她那蹩腳的三腳貓功夫根本上不了船。
正當她滿心失望,想要放棄的時候,那船卻慢慢地向岸邊靠攏。她欣喜若狂,急忙運氣躍上了船頭。一邊掀開船簾,一邊笑道:“多謝……”然后船家那兩個字便卡在了喉嚨里。
只見眼前狹小的船艙里坐著一個一身白衣,面容俊美的年輕男子。油燈下,放著一局圍棋,對面卻并未坐著人。原來是在自奕,她不由贊嘆,外面風雨飄搖而此人眼中卻只有這一局殘局,能夠不為外物所擾,也是世間少有吧。
她粗粗擦了擦身上的水,然后一塊絹帕就落在了頭上。那人淡淡地開口:“擦擦吧。”她愣了愣,正要說什么。那人又道:“別濕了我的船。”這人一臉寫著滿滿的生人勿近,寧嫣不由好笑。
那些記憶已經塵封了多年,十年的光陰轉瞬即逝,白云蒼狗,變化莫測。連那塊曾經珍之重之的絹帕也不知丟在了哪個角落,曾經多彩鮮活的少年不知何時變得蒼老無言。她抽回了思緒,只覺得日光太過刺眼。
“令主!”身后傳來一陣窸窣的腳步聲。
寧嫣抬眼看去,洛華和流觴的背后還跟著個搖著折扇的青衣男子,不由笑道:“無怪我睡夢中都覺得吵鬧,原來使我們歸嵐七殺之首陸離大人大駕光臨。”
陸離收了扇子,袍子一撩,盤腿坐在了寧嫣身邊,非常認真地看著她說:“我的令主大人,你又瘦了。”
“然后呢?”
“還是胖一點好看,我覺得山主肯定也這么認為。”他的娃娃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微笑,托著腮看著她。
寧嫣一把奪了他的扇子,反敲上他的頭,陸離也不躲。“敢說我不好看?找打!”臉上卻是淡淡的微笑,那笑是入了眼的。
陸離也是奇怪,對著山主從來是畢恭畢敬的,可同樣對著令主卻從來沒上沒下。你若問他,他會非常認真地告訴你,因為我很早就認識咱們令主大人了。然后裝作掐指一算,約莫十六七八年吧。
寧嫣不管他,轉頭問洛華:“身上的傷嚴重嗎?”
洛華搖頭:“是屬下無能,沒能保護好令主。”
“不是你的錯,是我的疏忽。我料到昨夜會有埋伏,可是我低估了那人致我于死地的決心。”寧嫣冷聲道,“他越是想阻攔我,我便越不能讓他如愿。青鸞,收拾一下,今晚日落之前必須要到月散關!”
青衣女子接令而去。
寧嫣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站起了身,頭竟然還有些眩暈。“令主!”洛華連忙上前攙扶。
“無妨,上路!”走了幾步又回頭問陸離:“陸離大人,你是要騎馬呢?還是與我一同乘車?”
娃娃臉此刻皺成一個包子:“哎呦喲,我昨夜受了內傷,不太適宜騎馬,還是跟你一同坐車吧。”說完,臉皮極厚地一個鷂子翻身上了馬車,然后回過身來拉寧嫣。
他表情變得太快,看得寧嫣目瞪口呆。
“上來啊,愣著干什么?”他笑得很燦爛。
寧嫣一巴掌拍掉了他的手,然后另一只手一用勁,便上了馬車。一行人向著月散關的方向,快馬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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