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熠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再混亂的場面,他一走出來,都能像一潑清水沖過滿地狼藉,霎時叫滿場清凌凌,仿佛再喧嘩都成了一種罪過。
他自來此地,先是驅退亂民,后又縣衙奪權,再指揮救火,已經初步建立了威信。只要他自己不亂,無形中的領導力就使得周圍人下意識選擇聽從他。
自來醫儒不分家,宋熠向來涉獵廣泛,雖然他并沒有真正學過醫,但基本的醫理他還是懂一些的。更何況他與江慧嘉夫妻數年,情意越篤,日常相處間耳濡目染,許多相對這個時代而言,特立獨行的醫道理念,他都是聽江慧嘉說過的。
這時候他就對徐中道:“此前為孫班頭施救,其間過程,你可都有牢記?”
他語調還算溫和,但徐中卻沒來由的緊張,連忙就答:“我……小的……當然都是,記牢的。”
宋熠便道:“若是請你來做講解,來向旁人傳授其中技巧,你可愿意?”
“……”徐中茫然地張了張口,“啊?”
他根本就還沒能理解到宋熠的意思,之前雖然只有他一個傻大膽,冒出了頭聽從江慧嘉指揮,給孫班頭做了人工呼吸。
但實際上他膽大歸膽大,他自己本身卻是并不明白,為什么那樣一番動作之后,明明之前看著已經“死去”的孫班頭,竟然會又再重新活過來的。
他自己都稀里糊涂呢,只是覺得江慧嘉手段非常神奇,因此心中隱隱生出了敬畏與仰望。
從他自己的角度來說,他其實沒把自己當回事。
宋熠這時候卻提出要他去向旁人傳授“其中技巧”,什么技巧?使人起死回生的技巧?
茫然了片刻的徐中終于激靈靈一個寒顫,猛地回過神來,就大聲地不可思議道:“大人,小的……小的什么都不懂啊!”
周圍到底又響起了小小的議論聲,徐中雖然表現得很茫然無措,可宋熠的意思卻很清楚地向周圍人傳達出來了。
他似乎是……有意向外傳授“起死回生”的神技?
這就有點太出人意料了。
“起死回生”是不是可以輕易學會的且不說,徐中又能不能將這個事情做好也先不談,單是宋熠表達出來的這個意向,就已經隱隱地足夠讓人激動,甚至是瘋狂了。
自來有本事的人都喜歡秘技自珍,正所謂法不輕傳,要不然這各行各業的,又哪里來的那許多不傳之秘呢?
宋熠神色不變,他的視線從左右掃過,在看向江慧嘉時,鳳目深深凝駐了片刻。
重災的疫區宛如一個另類的戰場,從進入戰場的這一刻起,戰斗就已經開始。
他們奔赴了各自的戰斗專區,雖然僅僅只不過分開幾個時辰,可此時再見,卻竟然像是從相隔遙遠的世界里再次重逢般。
世界雖遠,心卻貼近。
眼神輕輕傳達,都是理所當然的相信。
完全不用宋熠多說,江慧嘉就明白他的意思。
此前江慧嘉接診過幾個外傷重癥患者,展現出了自己高超的外科手術能力。
宋熠是一個求知欲很強的人,對一切新鮮事物都有超常的接受力。以他與江慧嘉之間的關系,他好奇什么,只要問出來,江慧嘉都不會隱瞞。
江慧嘉就跟他解釋過一些急救手段,如心前區捶擊術、心臟按摩、胸外按壓與人工呼吸等。
這些急救方法其實都是一層窗戶紙的問題,未被公布前萬千神秘,可一旦掀開其中面紗,竟是比一般的中醫手段還要容易被普通人學習。
江慧嘉也從來都不介意這些知識被傳播出去,甚至她樂于做這個普及者,而不是拿著這些超越時代的知識點,故作神秘,高高在上俯瞰“古人”。
當然,由于自身羽翼未豐,就算是要傳播這些東西,也應該是有序的,有度的。
在那之前江慧嘉就一直沒找到機會,而這回,宋熠主動站出來,代替她向眾人解說人工呼吸,倒是時機正好。
因為此前救活了孫班頭,無形中江慧嘉就被拱上了神壇。
然而站在神壇上,真的就很好嗎?
事實證明了,越是站在高位,越被寄予厚望。一旦不能承受,最終結果反而可能是粉身碎骨。
江慧嘉既然不是真的神,又何必制造神的假相?給人希望,而后又不得不被現實摧毀,最后傷人傷己。
“孫班頭此前窒息閉氣,實則并非真死,而是假死。”宋熠的聲音這時響起,他不疾不徐,向眾人解釋起了人工呼吸的適用條件,基本原理。
這吸引了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就連一直心有不甘,糾纏鬧事的婦人都不由得認真聽起了他說話。
宋熠解釋起這些東西,從本質上來說是遠不及江慧嘉透徹的,但他是真正土生土長的大靖朝人,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他的解釋又更通俗,更容易被同時代的人所接受。
亂糟糟的臨時急救場所,眼看著成了人工呼吸講座現場,當真是十足荒唐又可嘆。
圍觀者中,有平城的各級官吏,也有三教九流的販夫走卒,市井小民。
不免終于有人發聲:“那一時閉了氣去的,都能用這法子……做那個……人什么呼吸?”
“郎君為何知曉?”
“郎君是個什么官?”
“官老爺好生年輕好生俊……”
“咦……”
“嘻嘻……”
莫名的,人群當中也不知是誰膽大包天調笑了宋熠一句,一忽兒,一陣猝不及防的哄笑聲就在人群中一片一片地傳染了開來。
只覺得事情走向越來越奇怪的縣衙眾人:“……”
宋熠只靜靜地看著,等到人群中的笑聲都被他看得停歇了,他才又對著京城的方向拱拱手道:“本官太常寺丞,蒙皇上不棄,今受欽命隨欽差魏大人同下應天府……”
他來平城,受的也算得上是欽命!
鬧哄的人群頓時又安靜了片刻,宋熠莊重道:“江大夫是我發妻,她醫術淵源,如此等人工呼吸之法,皆由她傳授于我。”
他終于目光轉厲:“世上縱有神醫,人力亦有時而窮。諸位有手腳有頭腦,難不成非但不能為諸位大夫減輕負擔,竟還要無事生非,故作留難不成?”
“關鍵時刻,處處添堵,愚蠢!”
他居然言辭粗暴直接地,罵人了。
然后直接吩咐:“婁縣尉,請加派一隊差役,四處巡看。若再有擾亂秩序者,直接拘到縣衙大牢里頭,容后再審理處罰。”
甜棗還沒擺放好,巴掌就已經氣勢洶洶地扇了過來。
滿場再是一靜。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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