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杏海蘊情
行進中揚起的煙塵越來越淡,沙土地中開始出現稀稀拉拉,一叢一叢的駱駝刺和梭梭草,漸漸能望見些許綠意。馬蹄下地勢的起伏也愈發明顯,顛得人腿股酸痛。
來時為使彌射的馬車行得穩妥些,特意繞了路,未走這條道,回時為求盡早趕回沙州故擇了這條近道。
風靈暗忖,虧得傷了手,不必自行策馬,終是賴上了拂耽延,蹭了他的便利。如若不然,這一路又要控馬又遭顛簸的,非拆了她的骨不可。
前面一處地勢略高的丘坡上,草甸鋪滿了向陽的半邊坡,府兵們連日波折,又一路塵土,此時見了這片綠意,頓覺心頭爽朗了不少,丘坡地勢雖難行,卻不在話下,不約而同地催打著馬,一氣兒馳上。
拂耽延的馬在隊首,頭一個沖上丘坡,借著高出周邊的地勢,風靈放眼向前望去,忍不住驚呼一聲,眼底下鋪展開的景象叫她半晌合不上嘴。
只見溝壑交錯的嫩綠丘坡上開滿了杏花,遼闊得望不到邊際,仿佛隨地勢而生,粉紫嫣紅,層層渲染。此處的杏花已絕非嬌美可比擬,竟成了豪壯磅礴之勢。
陽光透過相疊的云彩,化成幾道長且直的光柱,直穿入杏花海中,使得嬌嫩的花色錯落成深淺不同的緋紅,再分不出哪是花哪是天邊的彩霞。
丘坡下的官道上鋪滿了粉嫩嬌柔的杏花花瓣,眾人皆放緩了馬,從疾馳改作緩行,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踏爛了滿地的落紅。
風靈扯下面上的紗帛,深深吸了一口甜絲絲的空氣,花香溢滿,蓋過了背后拂耽延身上革甲氣味和殘存的血腥氣。有風吹過,密密的花瓣隨風飄來,猶如雨落。
風靈攤開手掌去接,又將手掌舉得得高高的,好似不記得拂耽延的官威和硬冷,直把花瓣湊到他面前:“你瞧,你瞧。”
拂耽延也叫這漫山遍野的杏花震住了,慢慢地驅著馬,低聲道:“不想杏花竟能生成這般光景。”
下了丘坡,成片的花海又成了一座杏花山,撲面蓋頂而來。
風靈仰起頭,不自禁地順勢向后靠了過去,腦袋抵在了拂耽延的肩窩上,驚愕于另一個角度觀花海帶來的震撼,半晌未覺自己已是極心安理得地靠在了拂耽延身上。
如雨飄飛的杏花輕輕盤旋拂動,仿佛沾落到了她的心尖上,攪得她心口脹滿,只想嘆息。
誰都不再言語,沉靜地在杏花雨中悠悠穿行。眼前花開的盛景伴著空氣中的花香,釀成了一壇濃醇的美酒,再有拂蕩的春風,使人微醺迷離,渾然忘我。不僅是風靈失覺,連拂耽延也未曾覺察,肩膀極其自然地承接了她的倚靠。
日日奔馳,不出幾日,終是進了沙州地界。直至臨近敦煌城的小鎮,方才見著人煙,有了些人間氣息。風靈的手傷已好了大半,雖還不能著力,行動大致還靈便。
自她手腕受傷之后,每晚拂耽延皆將他獨宿的帳篷讓與她住著,自己卻同丁四兒等人擠在一篷內湊合,風靈過意不去,故進了播仙鎮后邀他同住客棧。拂耽延堅辭不受,也不去驛館歇息,仍舊是同府兵們一同在鎮外支帳篷過夜。
終有了張像模像樣的床榻,一夜好眠至次日天明。一出房門,便見客棧中的小廝捧著一張字條在門外候著,見風靈出得門來,如釋重負,忙將字條遞至她跟前。
風靈接過一瞧,默默地在心里頭長嘆一聲。字條上粗寥寥的魏碑字體,寫了幾個大字:府兵歸營,顧娘子請自便。
到底是在最后一日里將她拋下了,風靈倚欄空落落地朝鎮內大道張望了一會兒,不見有兵馬的影子,只有來來往往的走販鎮民,行著日常瑣碎。
她不由心生了感慨,只覺前幾日那杳無人煙處,杏花成海的景致竟似在夢中誤入了仙境,而今又無力地跌回凡塵,總有些失落虛無。
小鎮荒僻,也雇不著像樣的馬車,在車馬行里雇了輛簡陋的牛車,好歹有薄板青帳的車廂,勉強使得。經了這大半月,風靈也無甚講究了,只求快些回城。
不多時,油亮烏黑的大宛馬踢踢踏踏地跟在一駕粗簡的牛車后頭,咯吱搖晃著往敦煌城宏大的城關行進,風靈懶散地癱倒在車內,身子沒勁,心里不是滋味,卻說不上哪兒不舒坦。
大約晃了兩個多時辰,牛車終于在城門洞下停住。風靈自下車遞交過所文書,有相識的守城兵卒同她招呼,問她何時往西州跑了一趟,她亦沒精打采地虛應著。
好容易回至安平坊的宅子里,仿佛全身的氣力都被抽盡了似的,她往正房門口的木階上就地那么一坐,整個人靠在撐起門廊的大圓木支柱上,一動也不愿動,闔眼小憩。
不足一盞茶的功夫,她便聽見外院起了急切的腳步聲,不用睜眼也知是佛奴正疾步往里跑。
果然,人未至聲先到:“我的親祖宗,到底是回來了。正午便聽聞都尉領著府兵歸城了,左望右盼的不見你歸來,又聞說過‘鬼打墻’時遭了伏擊,真個是把人的心肝都唬裂了。”
話音一落,手也跟著過來了,在風靈傷了的右手上猛推搡了一把:“如何?未傷著吧?”
風靈低呼了一聲,舉起一片烏紫青紅的右手腕子,嗔怪道:“差不多快好利索了,叫你這一把推,要斷了腕子也未可知。”
“當真遇襲了?賀魯部的人?”佛奴心驚,后退半步,仔細打量她,想瞧瞧還傷了何處。
風靈點點頭,“賀魯欲誅滅平壤縣伯心念之堅,十匹馬都拉不回頭,怨不得朝廷要府兵護送,還由延都尉親自送了。他若真得了手,西疆少了處密處月兩部的掣肘,豈不任他肆意妄為了。”
阿幺和金伯呆立在內院門前,聽說她遇上了賀魯部的襲擊,還受了些傷,唬得直發愣。風靈見了略感好笑,心里又暖融,抬起腕子示意于他們只是小傷,并不礙事。
佛奴恨恨地一跺腳,向阿幺直揮手:“還愣著作甚,不見大娘滿頭滿身的塵土,還不快去燒湯備浴。”一旁的金伯也醒悟過來,忙轉身往外跑:“我去尋個醫士來瞧瞧傷。”
風靈一著家,安平坊的宅子里又吵吵嚷嚷起來,雞飛狗跳地忙碌了大半日,直至二更過半才歇了下來。
至五更鼔響,風靈因多日不去鋪子,放心不下,更鼔一作便起身收拾了要往大市中的店鋪去。
五更鼔過后的敦煌城天仍舊蒙黑,城門與各坊的坊門卻俱已大開。趕早入城的商隊趕著駱駝,慢悠悠地在城中主道上行走。當啷當啷的駝鈴仿佛是無更鼔的補充,將整個市集喚醒。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