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與張韞娘于后院相談甚歡,渾然不知前頭店里已然亂作一團。
老管事跌跌撞撞地跑進后院,忌憚張韞娘在內室,不敢直闖,只得在窗下強定了聲音稟道:“大娘,快出來瞧一瞧罷,市署來人了,說說咱們店鋪有貨品上的紛爭,要封鋪取樣!”
風靈驀地直起腰,向張韞娘告了個罪,“姊姊見諒,我這店肆近日來不甚太平,教姊姊受驚了。這便找了姊姊的婢子來,姊姊先回罷,咱們隔日再說話。”
張韞娘扶案站起身,摸了摸懷中的早已備下的予彌射的書信,本想托付了風靈想法子送出關去,而今見她的境況也是艱難,恐無心旁顧,當下不好意思再勞煩她,未拿出那書信。
“市署這起子曲意逢迎的小人,大多是索氏族人,他們若有意刁難,不妨與索大郎遞個話,他雖”張韞娘本意想說他不學無術,為人也不甚牢靠,話臨出口又覺不妥,便生咽了下去,只道:“他或肯在他父親跟前說上一說,這事也就化了。”
風靈心里匆匆苦笑,分明事端就源自索家寄居的那位柳公子,索庭怕是同他沆瀣一氣,從中也攛掇了不少,求告于他,不若送羊入虎口。她不好明說,只應付著道了個謝,叫人來照料她從后角門出去。
待風靈走入店內,大門已教人關嚴,市署里的差人大模大樣地在高椅內坐著,倨傲地看著風靈走近,等著她來行禮。
不料風靈走至近前,只向他略一頷首,“差官奉命來封了我的店肆,總該有個文書,還請”風靈向他攤了攤手。
“難不成顧娘子還覺有假?”差人翻了翻眼,她未來行禮已惹得他不快,張口又作質疑,倒激得他亢奮激越起來。卻見他騰地自高椅內站起身,冷哼一聲,夸張地一甩手,一卷黃麻紙照著風靈的臉便飛拋了過來。
風靈不急不慢地伸手接過,展開來閱看一遍,內容與她揣測的大致相類,正是那石姓胡商退定不成,反將她告至市署,誣賴她布匹充次。
按理說,市丞署接了這樣的狀告,遣了人來驗看貨品,下個定論,便結了。這一番卻偏要封鋪取樣,可見張韞娘一點未說錯,市署果真是索氏族人把持的天下了。
那差人瞧著風靈陰沉的臉,極是稱心,漫不經心地拍了拍手掌,一臉公事公辦地指著店內的各色布匹綢錦,命同來的另兩人搬挪。
“布料我這就搬回市署,請人驗看評斷尚需些時日。市署不比你們這些商團薩保,總得驗得周密細致,故而要多耗費些時日,顧娘子切莫心焦,閉店靜候便是。咱們丑話先說在前頭,倘或此間顧娘子一時急切,私自去了封條開張經營,莫怨某不講情面。”
市署的幾個差人哪里是在搬挪布匹,分明是在糟踐。風靈緊咬著牙瞧著他們將一匹匹俏麗精致的彩錦掀翻在地,沾了塵土的骯臟的鞋底踩踏在柔軟素潔的綾布上,不時有絲綢被撕裂的脆響混在差人粗鄙的嘲笑聲中。
她深深吸了口氣蘊在胸腔內,別過頭去閉緊了雙眼。她自小便在商家長大,最是見不得人糟蹋東西,待她執掌了沙州的布坊后,盡力將每一匹布每一段錦拾掇得光鮮奪目,仿若店肆內售販的不是布帛,而是五彩的珍寶一般。此刻他們肆意地踐踏,每一下都如一鞭抽打在她心頭,疼得她心間直顫。
佛奴悄悄地挪到她身后,緊繃了渾身的勁兒,防備她暴怒起來躥上前動粗。
片刻之后,差官終是擇了幾匹上好的錦緞,搬至門前的牛車上,呼呼喝喝地出了大門。風靈仍在原地木木地站著未動,直至大門再次被闔嚴實,整個店鋪重新回到一片黯沉中,隨著門上傳來的“啪啪”拍貼封條的動靜,風靈這才如驚醒了一般,按了按酸脹的眼眶,吸吸鼻子,一言不發地回后院屋里去。
滿地散了殘破臟污了的布料織品,她不忍看一眼,莫說她不忍,家下眾人,無不心疼酸楚的。
這日余下的光景,風靈渾渾噩噩不知要做什么,幾時回的安平坊也不甚清楚。她不讓佛奴去告知康達智。阿幺想勸慰,多說了幾句,她又嫌煩,攆了出去。金伯金嬸與那些部曲更是不敢去擾她。
夜里倒睡得早,正房的燈燭早早便熄了去,見狀眾人更是不得入她房門,只得各自安歇去了。
是夜,萬籟俱靜,正房幽幽地亮起了一盞燈,過了片時,一道靈便的身影從門縫閃出,沿著墻腳溜至圍墻邊,三兩息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了墻頭后面。悄無聲息,整個宅子內無一絲動靜。
坊門上擱著粗實的大木,栓闔著兩扇厚重的木門,守坊門的不過是官中的徭役,不似城門口的府兵那樣上心,月中時分,恐怕早已支撐不起眼皮,風靈無一絲障礙便越過了坊門邊圍起的木柵欄。
然而出了坊門,她卻停下了腳步不知該往哪處去。
她出來原不過是睡不著覺,在屋里憋悶得慌,出宅子時想著要往市署去探探,看看白日里他們搬走的那些絲綢布帛是否果然在市署的庫房里待查,將近坊門時突覺自己這番舉動太過好笑,在又如何,不在又待如何,全不是自己目下能掌控的。
一時她卻也不知該往何處去,氣悶地往前走了幾步,遠處仿佛有巡查府兵的腳步聲,她閃身在路邊的一堵磚墻后頭隱著,不消一會兒,果然悶悶的革靴踏地聲越來越近,間中還有踢踢踏踏的馬蹄聲。
風靈背靠著磚墻,細細辨聽,在心里頭默默數著巡夜府兵的人數。數了幾遍,皆不得個準數,皆因馬蹄聲的擾亂。
也不知為何,馬蹄聲忽然不見了,只剩下府兵的腳步聲,她一面數一面揣測著府兵離去的速度,只待他們行遠了她好從墻后出來。
夜巡的隊伍漸行漸遠,風靈在墻后動了動身子。
“出來。”驀然一聲低喝,驚了她一跳。她睜開眼,屏息站在原處不敢動彈。
“還不快出來。”呵斥雖嚴刻卻并無多大戒備,縱然隔著厚重的夜色與罩面的鐵盔,風靈聽著聲兒也知曉是誰。她慢吞吞地自墻后轉出來,做小伏低地行了個禮,“延都尉辛勞。”
馬上那人半晌不說話,風靈只得端持著禮不好抬頭。
隔了一陣,岑寂的街面上再捕捉不到絲毫府兵們的腳步聲,拂耽延取下鐵盔,沉聲問道:“將交三更,早過了閉坊時辰,何故還在坊外走動?”
風靈站直身子,“我若說我心煩意亂,在屋內憋悶,只想出來散散,都尉可信?”一開口,她自己都唬了一跳,聲音發沙,滿是疲憊,不帶任何掙扎狡辯的意思。
(天津)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