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舉著風燈,追著杏葉笑鬧了一陣,直至竹枝進屋來請她去沐洗更衣。
她在凈房內褪去衣裙,目光又落在膝蓋上那舊年疤痕上。方才與杏葉的頑鬧,更多的是在掩飾她自己的驚慌:在石階上憶起的情形,隔了久遠的年代,恍惚縹緲,可那隆起是磚石、開裂的隙縫、新月似的印痕,又是那般確鑿。
她絞盡腦汁地回想究竟是什么人,將石階砸出了隙縫,仿佛想起了那人,便能憶起那段模模糊糊的前塵往事一般。
風靈將自己沒入水中,微燙的熱湯令她有被摟抱在懷的適意,她腦中霎時又多出一個畫面:有一雙溫暖的手,曾在那次磕絆摔跌之后,將她自石階上拉起,給了她如同這熱湯般的安慰,而那雙手,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甚至是稚嫩的。
那定然不是她兄長,她無實證,卻能肯定。
“難不成,幼時當真在這宮闕內居住過?當真與那早夭的公主有什么干系?”風靈輕聲自問,疑了一陣,又搖頭否定自己剛剛才冒出頭來的猜測:癔癥了,大約真如杏葉所說,發癔癥了。我自幼隨阿爹阿母四處營生,邸店是住過不少,何曾住過這堂皇之地。
再憶怕是要頭疼,風靈甩甩發上的水珠,想將那些纏繞在腦中的記憶殘片一同甩去,卻教她又想起另一樁來:
這看似密不透風的宮闈,通遞起消息來真真是快,比大市中的酒肆茶鋪還厲害,汝南公主那一樁,分明是圣人閉起門來說的事,殿內不過圣人、拂耽延、白勇三人,人還未歸京,消息卻已先傳了回來。怨不得白日里,人人都透著古怪,想是人盡皆知了,還道什么“禁中語”。不必說,作俑者必定是那些宮人內監,宮闈內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樁避得過他們去。
熱湯漸涼,杏葉在凈房外喚她,風靈從浴桶內出來,擦拭了濕發濕身,穿好了衣裳去開門。杏葉麻利地將一襲皮毛大氅裹在她肩上,替她掌燈回屋。
“杏葉,你適才說得宮人們得傳言,是從何處打聽來的?”風靈忽然問道。
杏葉撇了撇嘴:“哪里要特意去打聽,昨日才回的昭慶殿,早已有人在咱們院外探頭探腦的。我往膳部廚間去取娘子的食盒時,幾乎要走不出廚間,多少人截堵著我探問,問娘子是否真是汝南公主寄的魂,還問圣人可是要娘子認了天家的祖宗。”
她舉等望了望風靈的臉色,算不上好,趕緊勸慰道:“宮中日子過得長久了,教人乏味,總有人要借浪生事,便有那起子沒趣兒的上趕著四處渾說,過不了幾日又生出旁的什么閑話來,也就消停了。可要我說,娘子或真成了天家的公主,也絕不辱沒了。”
“跟著渾說!”風靈低喝一聲,止住了杏葉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杏葉,我認你素日與我貼心,我也不瞞你,那些閑話傳得也不全是渾說胡謅的,皆因常說我生得像英華夫人而起,圣人不知聽了什么話,仿佛是有了將我代作汝南公主之心。”
杏葉振奮起來,巨大的刺激之下有些語無倫次,一時說不上來什么話,只顧著比手畫腳地表達她心底的激動。
二人正行至屋前,風靈拉著她進了屋,屋內空無一人,她隨手闔上門,把住杏葉因興奮揮動的手臂:“你先鎮靜些,我且來問你,你在宮中呆得久,可曾見過汝南公主?”
風靈推心置腹之語令杏葉倍感親近,侍候慣了人,鮮少有人會待她如此,杏葉的性子與竹枝不同,她早認定了風靈為主,哪還會有夾藏私心。
“我也不瞞你,我進宮時這昭慶殿已關閉了三兩年有余,圣人不許人撤了殿內布置,殿內宮人散盡,便又指派了一撥進去,仍像有人住似的,灑掃整理、侍弄花草,每日里的差事一樣不少。我那時年紀尚小,不怎么記事,但領著我的阿嬤正是在昭慶殿掌管被衾衣飾的,每年皆要換過新制的,從幼時襦裙至現如今的。”
杏葉上下打量了風靈幾眼,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可不是我唬你,你身上這些衣裙,原是替汝南公主準備的呢,教你穿著倒是恰好。”
“我從不駭怕這些,你接著再說。”風靈不以為意地拉了拉胸前的絲絳。
“頭兩年里,圣人很是古怪,不僅維持著昭慶殿,還命人往江南道去了數次,似乎在尋什么人。阿嬤提過,說圣人……那兩年哀傷過了頭,多少,多少有些臆想,宮人私底下也說英華夫人與汝南公主魂魄回了江南……總之又隔了幾年營造昭陵時,方興建了汝南公主的大墓。”
后頭的話,說出來便是兇險,杏葉原本只想讓那些話爛在肚腹內,可今日既講了,便抱了索性都講了的決心,湊近風靈,小聲道來。
“阿嬤在昭慶殿呆久了,翻弄得也多,許是知曉了什么,曾說過一些古怪的話。”杏葉緊皺起眉頭,亦在腦中使勁挖掘年久淡忘的往事:“說昭慶殿內的公主未亡,只因圣人愛極,先皇后……不愿英華夫人的后嗣在圣人跟前,與她所出的皇子公主爭寵,便趁著圣人北征未還,悄悄將她送了出去,稱她急癥暴起而亡。闔宮上下的宮人內監說是怕圣人見了傷心,放了出去,實則,實則竟是悉數滅了口。”
說到此處,風靈心里暗暗點頭,阿滿婆原是先皇后的近侍,杏葉的說法同她所說基本一致,可見杏葉的那位阿嬤是知情人了,念及此,她忙問道:“那位阿嬤現下可還在宮里?何處當差?”
杏葉悵然若失,苦笑了一聲,“阿嬤沒個防備心,疑心日重,便將那些話說予同屋的宮人一同來參詳,誰料不幾日,一屋子的宮人皆不見了蹤影,那時我年幼,尚未受牽連,故而無事,只聽旁人說,她們都被放了出去,現下想來……”
“與昭慶殿侍奉汝南公主的那些宮人一處去了。”風靈冷不防地開口徑直點破,杏葉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一股涼意迅速在她周身游躥過,臉色也顯變了。
風靈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道:“莫怕,這些話你只當未說過,我只當未聽過。往后,倘若有何危殆險難,只管同我說來,咱們一同想法子。”
杏葉連連點頭答應,重新打起精神,替風靈拭干了濕發,替她鋪展了被衾,送至內室歇覺。臨出內室,杏葉頓滯了打帷幔的手,扭頭向風靈道:“深宮內苑是個噬人不吐骨渣的地方,杏葉真心不愿娘子便是汝南公主,如此日后才能得機會離了這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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