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回鹿鳴苑后,忍不住將這樁奇事同杏葉悄悄說了一回,杏葉立時便說自己猜得不錯,定是因為風靈穿了替汝南公主置備的衣裙,引得那魂魄回來了。再往下說,杏葉說到了喝符水驅邪的事,風靈便打住不提了。
不幾日,八月十五中秋將近,杏葉便將喝符水的事拋開,轉而說起去歲中秋來。無人時,叨叨登登地同風靈念著去歲中秋龍首渠邊放燈奠雁的事,感慨風靈與拂耽延的婚事波折,食肆茶樓里那些話本戲都及不上。
風靈許久不見拂耽延,那日在巷道內,肩膀上教他捏出兩道淤青來,也已早已褪去。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心下胡亂猜著拂耽延是否已原諒了她。
杏葉從旁攛掇:“娘子不若在中秋那日向圣人乞請出宮觀燈過節,便能得機回去望望。過了中秋,咱們便該隨圣駕往翠微宮去了,這一去,還不知幾時能歸。”
風靈未作聲,心里暗暗存下了這個念頭,不過是在想見與恐他不肯原諒之間搖擺,下不了決心。
中秋這日,風靈終究是抑不住思念,見李世民心緒不錯,便向他央告,想要出宮,左右中秋一夜并不宵禁,四更前便回宮。
李世民應許,笑道:“中秋的燈會與元日不同,多是祈求姻緣良人的,難不成你已看定了意中人?”
風靈含笑不語,李世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二了罷?年紀卻也不小了,卻勞你總在這無趣沉悶的地方陪著我,到底是耽擱了你。”
他話語間有貨真價實的歉意,風靈暗覺這是個契機,自己說到底也不在宮籍上,總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混跡宮中,遂趁此有意將出宮的話提上一提,日后扳倒了柳氏,也好名正言順地出去。
“圣人莫說這外道話,風靈何德何能,圣人待如自家孩兒,總不能白受了這分隆恩。風靈存了心志要作些回報,若是男兒身,便披甲替圣人開疆拓土去了,偏生了女兒身,這卻是不能了,所幸還能替圣人的稅商之策盡一盡綿薄之力,定是要做得妥妥的,方才會出宮去。”
換了李世民不語,他大約從未想過有人會擺著潑天的富貴不要,分明已是圣駕前一等一的人尖兒,卻甘愿撂開手,還回市井中去做個尋常良民。
“你若生作了男兒郎,我便說什么也不能放你出去了,必要強留在尚書省,好好地做我大唐的肱骨之臣。”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道,遙指了指三清殿那邊:“百年之后,也夠格在那凌煙閣掛一副畫像。”
風靈哪里知道那凌煙閣是什么地方,并不以為然,阿盛卻很是驚詫,特意向風靈道:“顧娘子大約不曉凌煙閣是什么地方,須知,咱們大唐自立朝以來,能在百年之后存寶像于那小閣子上的,統共不過一十六位。”
“才區區一十六位?那得多大的功績方有這殊榮?”風靈咋舌道。
李世民拄了拐,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秋色甚好,今日又是中秋圓月,倒是許久不去望望那些故人了,去閣子上走一遭罷。”
阿盛躬身答應,順口稟道:“正巧梁國公的繡像前兩日才懸掛上去。”
風靈本以為凌煙閣無論如何也該是那煙火不覺、供奉不斷的所在,有如大寺寶殿那樣莊重大氣。待她繞過三清殿,在幽靜避光的花徑上行了一段路,凌煙閣赫然出現在她眼前時,卻著實大失所望。
那樣一個尊享殊榮的地方,在圣人心中如此緊要,竟只是一間再尋常不過的小閣子,不見香火頂禮,亦無人灑掃,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黃葉,倒是這大興宮里難得的清靜地。
看守凌煙閣的老內監得了阿盛的通報,頗為意外,一瘸一拐地跑來問安,又忙忙地去開閣子上的銅鎖。他記得上一回圣人來這凌煙閣還是貞觀十七年,那年斬殺了煽動隱太子篡位的侯君集,圣人氣極痛極,扔下一句“吾為卿不復上凌煙閣矣”,自此再未見圣人來過,算算日子,總得有五載寒暑了罷。
閣子看著雖不起眼,里頭倒打掃得一塵不染。阿盛低低地向風靈道:“里頭供著的皆是昔年隨圣人出生入死沙場的元勛名臣,平日里圣人不許人來喧鬧,恐擾了英靈安息,連宮人內監也配得少,只留一人在此灑掃看守。”
風靈與阿盛一同攙扶著李世民登上“吱吱嘎嘎”的木階梯,虧得此地平日無外人探訪叨擾,倘若走的人多了,只怕這木梯未必能承受得住。
閣子上頭空空蕩蕩,四壁懸畫,每一幅都是真人般大小,除畫之外再無他物。因不常有人來,四面窗板閉合,只有微弱的光通過木窗頁之間的縫隙透進來。
李世民一上了閣子便先問梁國公房玄齡的繡像懸在了何處,跟上來的老內監忙將他引至繡像跟前,果然是新懸上的,較四周的畫像都要簇新。風靈瞇眼仔細端詳那畫像,她未見過梁國公本尊,只瞧那畫像便已在心底大贊。
那筆觸細致得分毫畢現,目珠中神采奕奕,衣袍流動,幞巾帽冠猶如新束上發似的。風靈瞧得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便要從畫像中走下來跑開了。
李世民撐著拐,默默佇立了一會兒,渾濁不清地長吁了一回,喃喃仿佛自語:“你們都一個一個走了,只剩了朕在此替你們立像,如今已立了一十六幅,還差八幅,也不知朕能否捱到掛滿凌煙閣二十四功臣的那日。昔年同你們一道成大業,待朕再見你們那日,再同你們說說而今這大唐江山如何情形,評一評貞觀之世,總不虧對你們大半生的嘔心瀝血便是了。”
說了一回話,李世民從房公畫像前走開,轉到閣子另一頭,從頭一幅開始望起,不過第一幅畫的位置卻是空著的,他仍是在那處立了立,與風靈道:“此處留予趙國公,他原是我的布衣之交,又是文德的兄長,將來太子尚要多仰仗于他。”
往前再挪幾步,第二幅畫像看著像是早已掛上的。“這是河間王,系我李家宗室中子弟,論起來該算作我堂兄,昔日晉陽起兵之后,長江以南盡為他收。可惜立朝后他掛了甲,再不肯領兵出征,于阿延倒是有知遇之恩,朝堂上舉薦過他數回,很是贊賞。”
(泊星石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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