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仆婦原是要出門去頑逛的,冷不防見自家娘子回來,不由皆跟了進來,想問問可否要備酒食浴湯,不成想一進后院正撞上這一出。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老管事有眼力見,忙拉著她二人往外走,小聲吩咐道:“頑你們的去,沒事莫往正房上跑。”兩人還猶猶豫豫地要問是否要留灶火,老管事回頭將后院內的情形瞥了一眼,也說不上個所以然來,重重嘆了口氣,搖頭揮手遣了她們離去。
風靈浸沒在五云漿的濃郁香氣中,只覺面頰上發燙,拂耽延脖頸上的青筋在火熱的皮膚下躍動,正熨帖在她的眼瞼上,隨時要將她緊閉的眼眶內的眼淚捂化。
“風靈,你快應了我,再不走了。”拂耽延在她的耳邊催促道。
風靈咬了后槽牙,從喉嚨里擠出話來:“四更前我便該回宮,此時還不是你我能安然相守的時候,你再予我些時日……”
話未說完,一股極大的氣力將她從五云漿的醇香中推離。她訝然望去,拂耽延兩頰的咬肌抽動,臉和眼俱是紅的。他冷冽地凝視了她一眼,轉身便往屋內走回:“既如此,也不必耽擱這些時辰,及早歸去罷。”
風靈從后頭跟上他的大步,“阿延,阿延!我明日該隨圣駕往翠微宮去,柳奭的罪證便在翠微宮中,此番我定能,定能……”
“以你之力,還能如何?扳倒了他?”拂耽延跨進屋子,在門內站定,冷諷道:“你能替代柳奭,穩固太子在朝的勢力?我勸了你多少回,莫要急切,你我行我素,從未聽過一句。”
風靈默默地將想要辯駁的話吞了回去,垂頭盯著胸前的絲絳以躲避拂耽延的注視:“縱然不為取證扳倒柳奭,我也該回去,圣人的情形,你也知曉,我若此時便走了,怕是良心上過不去,總該待他好些了再歸家。”
拂耽延胸膛中的惱怒借了酒力,一發不可收拾,他抬手闔上屋門,在門后狠聲道:“你便去罷,待能歸時再歸。”
風靈無言以對,在門外呆呆地立了片時,想起她此番歸宅的另一個來意,便貼近門道:“你怨我,我并未有話說,你閉門不見,我也無計可施,待來日,你總能明白我心意如何。只眼下,你答我一句話,就一句,你定要如實相告。”
門內無聲,風靈不知他是否在聽,但屋子不大,以他的耳力,即便是吃多了酒,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你且告訴我,我究竟是何人。”風靈在湊近門縫,一字一句地問道。
屋內仍舊是寂靜,風靈聽不出一絲響動,她在心里默默數了十數個數,終是等不到他搭理,無奈,她只得長嘆一聲,轉身欲走。
才剛轉了身,屋門忽地被打開了,身后沉悶鄭重地遞來一句:“公主既已知曉,何必再問,臣不敢欺瞞,殿下正是貞觀三年被帶離長安的汝南公主。”
風靈頭頂如五雷轟過,雖然自下了凌煙閣她隱約已有了猜測,但這話從拂耽延口中道出,不啻記憶深處那大錘落地的震撼。
她回過身去,一眼正見拂耽延立在門內,端端正正地向她揖手作禮,也不知為何,心口霎時涼風陣陣。
“不敢欺瞞……不敢欺瞞……”風靈喃喃地重復著他的話,冷冷哼笑:“不敢欺瞞,倒也瞞了我這么久,不敢欺瞞,竟還欺君罔上。風靈愚鈍,瞧不出延將軍的‘不敢’,究竟‘不敢’作什么。”
拂耽延仍舊躬身揖禮:“若非杜公與夫人一再囑咐,若非乃兄堅持公主不知內情為好,若非拂耽延昔日在萊國公府虧欠下的情義,又怎會三緘其口,不惜欺君。不想竟是耽誤了公主的大好前程,拂耽延甘愿領罪。”
風靈緩緩踱回兩步,將他從頭至腳看了一圈,許久不言語。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她跨進屋子拉開他抱在一處紋絲不動的拳頭,臉上擺出一個不確定的笑,搖頭道:“阿延定是吃多了酒,胡言亂語,或是惱我背約,有意拿這話來氣我。阿延,你說是也不是?”
她拉著拂耽延的一邊手臂晃了晃,想如往常那般顯出嬌嗔的模樣,往往此時拂耽延便會垂眸無奈地笑笑。可今日這嬌嗔卻任是如何擺也擺不出,倒是泄露出了慌張來。
不待拂耽延作答,她又自答道:“自然是這樣,你回京時連同我顧氏的族譜也一并帶了回來呢,那確是假不了的。阿延,對不住……對不住,是我肆意妄為,我已知錯了,你莫要說那些話來惱我。”
“風靈,你且聽我說……”她如此一鬧騰,拂耽延的酒勁過去了不少,憶起方才對她的冷絕,和一怒之下認下的實情,不禁悔意叢生。他張開手臂想重新將她擁住,好好地向她解釋,可風靈卻偏了偏身子,教他攬了一把空。
“阿延,你先聽我說。”她不肯予他說話的機會,生怕他一張口又冒出什么她不愿知曉的事來,反而急切地道:“撇開柳奭那檔子事不論,圣人待我當真是不薄,且說句大不敬的話,圣人已是風燭殘年,我不能就此丟開他,使他連個說話的人也尋不到,寂寂終了,那不是我做事的行徑,且有違阿爹阿母的教誨。你我兩情長久,不必計較朝夕,容我將這一樁恩還報了,即刻便回你身邊,再不離你寸步。阿延,你可愿等我?”
拂耽延雖借酒力說了她貪慕權勢的話,可內里終究明白她的心意,恐她亦不肯認下這公主的名號,與他長絕。她絕口不提公主不公主的話,他便也有意避開不提,沉沉地吐了口氣,“除卻你,還有誰能教我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
風靈放下心,重又靠回拂耽延懷中,終因腦子里轟亂,無心久留,更無心流連外頭的中秋盛會,不一會兒功夫便喚來老管事,牽了馬來要走。
老管事不明就里,只知風靈來了不多時這又要走,來去匆匆,恐怕自家阿郎且有些日子要不痛快了,這五云漿又不知要耗費去多少。他自是不能多說什么,嘆著氣將馬牽出,送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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