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四年,長安的血腥氣息與以往的每一個年份都一樣,于西疆的商戶們而言,卻是商道平安,通達暢行,無疑是個做買賣的好年份。
秋日里初升的陽光將白楊樹葉涂抹成了燦燦的金色,襯著滿城帶著明藍畫飾的淺黃色屋子,再與空氣中隨處彌漫的葡萄釀的歡脫香氣一攪和,整個撒馬爾干城浸沒在馥郁濃烈的秋季中。
宅子的書房里,那歇的一張臉卻黑了一晌午。與他截然不同,莫訶倒是頑得甚是爽快,他兩手各握了一管筆,左右輪番在案上涂畫,案上的一沓紙早已教墨跡污爛了。
拂耽延從正房過來,一眼瞧見那歇郁郁的神情,書房內這情形已不是頭一遭上演。莫訶一抬臉,見他進來,便甩開筆,帶著滿臉的墨漬,張臂沖他撲將過來,“阿耶阿耶”地歡叫著。
那歇也跟著站了起來,規規矩矩地向他行禮,又愁眉不展地坐回原處去,順手將手邊幾張烏糟的紙拉至身后。
拂耽延拉開莫訶坐下,向他一伸手:“在寫什么呢?”
那歇猶豫了一息,從身后拽出一張涂畫得亂糟糟的紙來遞向拂耽延:“今早才想到的,《九章算術》里頭的‘均輸’一題,可以‘衰分術’來解,晌午便拿來演算了一番。”
“可算得了?”拂耽延哪里懂什么數術算法,隨意在紙上掠過一眼。
“還差那么一點兒,便能得了。”那歇垂頭,語帶委屈。
莫訶順著拂耽延的膝頭爬了上來,指著他手里紙上的涂畫高興地嚷:“阿耶,看小狗!”
拂耽延沉了臉,那歇忙道:“不礙事,阿耶,再算過也不礙什么。”
拂耽延寬慰地點點頭,很是期許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順手抱起莫訶往外走,一壁低聲訓道:“頑你的小狗去,不許再同你阿兄胡攪。”
莫訶被帶出書房,掙著蹭到地下,張開雙臂,搖搖擺擺地跑出去,脆聲喚著:“大富,大富……”
拂耽延忽就怔立在秋陽之下,莫訶歪歪斜斜跑開的背影與風靈極似,連那專愛惹是生非是頑劣性子也如出一轍,無端勾起他一陣相思。
宅子外頭駝鈴“當啷當啷”響起,宣告著往余杭去了四個多月的商隊終是歸來了。拂耽延回過神,拔腿便往后巷去。
領頭的老部曲老遠沖他作禮,喚一聲“阿郎”。拂耽延揮手示意余下的那些部曲不必再作禮,徑直問道:“這一趟走得如何?路上可有紕漏?”
老部曲笑道:“阿郎多慮了,雖說這兩年皆是阿郎押貨,可大娘十六七歲上便帶著咱們走貨,向來穩穩妥妥,這一回自然也安順。”
向來穩妥便沒有一十六年前瓜州的初遇。拂耽延心底輕笑,口里追問道:“風靈幾時歸家?”
“一過長安大娘便同咱們分開了,她道要去一趟長安城郊,再于沙州停一日,有故人要探訪。咱們帶貨走得慢,她腳程快些,耽擱下幾日也不打緊,理應與咱們同一日歸來,怎的她還未到?”
“怎能慢過你們?”一道笑語沖入后巷,拂耽延轉回身,風靈乍然在他身后出現,石青的夾絮窄袖小翻領胡袍,一頂卷檐虛帽下藏著一張笑意盈盈的臉,風塵仆仆卻洋洋得意地朝他走過來。
這副裝扮正是一十六年前頭一回見她時的情形,綿長的歲月從她身上臉上經過,卻未曾留下什么痕跡,抑或是,她的樣貌在拂耽延眼中從未有過一絲一毫的改變,一如既往。
拂耽延也不予部曲們同她說話作禮的機會,返身帶了她便走:“都知曉你今日要歸家,杏葉一早煮了沐洗熱湯,加了干艾葉,眼下大約熱得正好。”說著話,腳下步子帶著她往內宅院去。
“阿延,賀魯暴亡了。”風靈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他在昭陵邊囚著,我去昭陵外拜過先帝,聽聞賀魯如今惡疾纏身,無氣力時便癱臥囚室中,有氣力時便囔著要了斷,只無人搭理。我……我夜間翻進去拋了藥予他好解脫,次日尚未走出長安地界,便傳他暴亡了。”
“也好。”拂耽延心不在焉地應道。
“音娘在沙州還算過得,法常寺里的音聲兒教她調練得個個如壁畫上的飛天,舞得絕妙。她甚是掛念你,我同她說你顯慶二年平賀魯時殉了國,她倒是平靜,只要我往后再莫去見她。”她又說了一樁事。
“恩。”拂耽延并不在意。
“阿延?”他的無動于衷,風靈多少有些不悅,“你可有在聽我說?”
他探臂攬過她的肩膀:“那些人那些事與咱們有甚相干?你倒不若同我說說今秋帶了多少越錦過來,明春開市打算作價幾何。另有繚綾、軟綢多少,換得白疊幾許販回中原去。”
風靈仰頭大笑:“從前你鄙薄我市井氣重,而今這話卻該我來送還你。我早就疑心過,粟特人最善經營,你本就是粟特人之后,藏匿得再深,也抵不住骨子里行商的那一腔血。”
拂耽延笑了幾聲,忽而又擺出了一臉正色:“你往沙州時可曾去瞧過敦煌城外的佛窟?”
風靈停下腳,轉到他身前,雙手按在他前胸,卻似在壓制住自己的激越:“你替沙州府軍開的那一窟,如今里頭不止供著菩薩,還供著你的造像,軍眷、商戶、外城廓的貧民,時常來供奉灑掃,香火不斷,大伙兒感念你護守西疆商道多年,留了個念想。”
“改日得閑,去城外轉轉,也擇一處再造一窟。”拂耽延心底暗嘆一聲,一探臂,將她往屋里緊帶了幾步。
李治斜斜地倚著錦靠,一手揉著脹澀的眉心。
甘露殿前的宮人忽漸次下拜,一同稱了一聲“殿下”,李治拿開揉著眉心的手,瞧了一眼款款而來的皇后武氏。
武氏朝桌案投了一眼,抬手輕巧地替李治揉開眉頭:“都已過了半年,朝中尚有人在替長孫氏喊冤?”
李治默然點了一下頭:“他終究是朕的舅父,先帝的舊臣,一路護著朕坐到了此處,而今人歿了,族也沒了……”
“圣人這又是何苦來,當日長孫氏榮極一時,該有的顯赫貴重,圣人一樁也沒少給不是。他若不起不臣之心,眼下該在長安含飴弄孫頤養天年。”武氏騰出一手,將桌案上攤開的奏章闔上,余光一瞥,又見了另一道奏報,便順勢多瞧了兩眼。
“寧西長公主?便是昔年遣嫁賀魯部和親的那位?不是說路遇黑沙暴殞命大沙磧中了么?怎有人又在商道上見著了她?”她淡淡地蹙起眉,凝息默想了一回,目光中突掠過一道銳利,望著那奏報柔聲問:“圣人可要將外頭的話柄清理一番?”
李治神色恍惚了一會兒,伸手取過那奏報丟進腳旁的紫金火盆:“罷了,李家的血脈,死的還不夠多么?”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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