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吳少英言明要單獨見秦老先生,所以秦老先生并未請他進正屋,而是讓人領他進了西耳房。那里是秦老先生自己的小天地,跟中院書房那種可以用來接待客人或者見學生的地方完全不一樣,外人是進不得的,就連自家人,也很少涉足,打掃整理之類的事,是虎伯親自做的。
吳少英看起來比當初離開的時候要削瘦了些,上唇下巴都有著短短的青胡茬,看起來有些狼狽。他原本扎了整整齊齊的發髻,此時卻有些散發松開,并未重新梳理好,身上的衣服也帶沾著些塵土,十足一付風塵仆仆的模樣。
秦老先生看到他這樣子,有些意外:“你這是打哪兒來?”
吳少英向他行了禮,等不及他落座,就脫口而出:“老師,表姐夫還沒死!”
秦老先生愣了一愣,就笑了,走到椅子上坐下:“你怎么知道的?”
吳少英看到他這個反應,驚訝極了:“老師已經聽說了?”
秦老先生含糊地道:“說來也巧,今早我在京城的族人打發了仆從來送信,就是平哥寫的。原來他給貴人做向導,提前離開了哨所,然后上京去了,偶然與我在京城的族人遇見,彼此相認,便托人捎了家書過來。他如今已經在京城入了禁衛,還勸我帶家眷上京去呢,卻對家中變故一無所知。我與你師母措手不及,正不知該如何是好,也不知該如何向你姨母和表兄交代,剛剛派了人去縣城送信,請他們明日過來。”
吳少英愣愣地“哦”了一聲,接著就紅了眼圈,低頭道:“陰差陽錯……說來都是何家兄妹做的孽!若是表姐當日沒出事,如今接到家書,還不知該有多歡喜呢,就連姨父,也一定為表姐夫能出人頭地而高興。”
秦老先生嘆了口氣,師生二人都沉默下來。
過了好一會兒,吳少英才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道:“不管怎么說,這總是好事。老師膝下有子盡孝,桑姐兒也有父親照顧了。學生心里也能安心許多。”
秦老先生也勉強笑笑,問他:“此事你是從何處聽來的?若不是平哥從京城來信,我還不知道呢。你這些日子到底是去了哪里?怎會聽說這等消息?”
吳少英深吸了一口氣:“不瞞老師,學生……其實是跟著那位李大人辦事去了。他是錦衣衛的人,來榆林是要查一件大案。學生聽聞這里頭還有牛家梁哨所被焚之事,想起表姐夫就是在那里出事的,便忍不住摻了一腳,其實不過是幫著做個耳目罷了。學生是在米脂長大的,又是個國子監學生,在榆林城里并不顯眼,在臨縣也不是會引起懷疑的人物。更何況學生還有追蹤何氏兄妹這個幌子在,旁人見了學生,只會以為學生是為何氏而來,哪里會想到學生真正的目的呢?”
秦老先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錦衣衛?!你……你怎會跟著他們走?我當日不是說了,讓你不要再插手此事么?!”他想起來都有些后怕。秦王尚且遇上了大風險,幾乎丟了性命,不得不躲著某些地方走,更何況是吳少英這么一個小小的監生?而且那李大人一行有官面上的身份保護,頂多就是被蒙蔽而已,不會有人膽敢公然傷害他們。可吳少英沒有官身,去做耳目,只會更危險。
吳少英卻不是很在乎這一點,隨意笑笑:“只要能查清表姐夫哨所被焚的真相,冒些風險也無妨。更何況,李大人也派了人在學生身邊,保護學生的安全。學生一路都非常小心,并未露出馬腳,反而還打聽到了許多有用的消息,也得到了李大人的賞識。若非如此,學生也沒那么容易知道一個重要的消息。”
秦老先生不解:“什么重要的消息?你來找我,難道不是為了告訴我平哥無事?”
吳少英搖頭,如果只是這個消息,他就沒必要提出單獨見秦老先生了。他想說的是更重要的事:“老師,你可知道是誰襲擊了秦王?又是誰焚了牛家梁哨所?”
秦老先生的表情頓時變得嚴肅起來:“愿聞其詳。”
秦王遇襲的始末,吳少英都已從李大人與王府侍衛周艮處聽說了,此時復述出來,秦老先生再結合金象在京中聽聞的傳言,也就弄清楚了個中詳情。此節略過不提。
秦王當時見到的襲擊人馬,穿的是北戎人服飾,說話卻是晉地口音,他就知道這支兵馬身份有問題。他出于謹慎,選擇遠離榆林城與太原兩地,改道去了駐將為京城世家子弟的朔州。到達朔州衛后,他一聽說牛家梁哨所被馬賊襲擊焚毀,就立刻察覺到了這事兒必定跟榆林衛脫不了干系。
牛家梁距離榆林城只有二三十里,可以說已經很近了,并不是靠近邊疆的地帶,再往北,還有金雞灘等數個哨所。別說如今朝廷與北戎已經多年不起戰端,光是憑著在互市上的收獲,北戎就已經能勉強維持溫飽,基本不需要南下劫掠。就算真有北戎人膽敢冒這個險,也不會在未能驚動層層哨所的情況下,迅速接近牛家梁這種距離榆林城極近的地方。如果真讓一批多達兩百人的兵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榆林城下,榆林衛上下都可以去死了。
既然不是北戎人干的,那就是馬賊。可馬賊只是劫掠來往商隊而已,連趕盡殺絕都很少,免得嚇壞了商隊,無人敢來,他們也就沒了財緣,更別說是正面與朝廷軍隊哨所沖撞了。直接焚毀了一個哨所,還將里面的士兵全部殺光,這簡直就是在嫌命長。在邊城這種軍隊當家的地方,真有這么大膽的馬賊嗎?
襲擊秦王的人分明是軍中路數,穿著北戎人的服裝,操著晉地的口音,與長樂堡守軍有勾結,還打著馬賊的旗號行事,榆林衛也不查查清楚,就直接宣布是馬賊干的,然后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剿匪行動。秦王反而覺得榆林衛上層有貓膩。再加上朔州守將無意中提及,榆林衛因輪換的緣故,有很大一批現任將領是從大同或者晉地其他衛所調過去的,秦王就疑心上了晉王府。
他疑心的是晉王府,卻不是晉王。因為早在他前往榆林之前,經過太原的時候,就見過晉王這個小弟弟了。這一面見得可不太容易。秦王是奉皇命來巡視的,按理說消息肯定提前幾天就傳到了,晉王本該留在王府里,等著見哥哥才是。誰知秦王到了太原后,原想第一時間先去見弟弟,不料晉王府的人先是宣稱晉王去了外地禮佛,不在城中,后來露了破綻,才勉強承認晉王身體有些不適,不想見客。秦王擔心弟弟身體,硬是闖進了王府內院,見到晉王時,簡直不敢相信。
晉王已經病入膏肓了,昏迷不醒,人也瘦得脫了形。王府醫官都被軟禁在王府里,為晉王秘密診治,但誰都沒有法子能治好他。若是上報京城,請來御醫,興許還有些希望,可晉王妃卻禁止王府中人將消息外泄。若不是秦王闖府,興許他還不知道弟弟已經病得這樣重了呢。
秦王質問弟妹晉王妃,晉王妃反而振振有辭,說這是晉王本人的意愿,再三下了嚴令的。她身為妻子,也只是想遵照丈夫意愿行事罷了。因為晉王一直沒醒,秦王也弄不清楚這是不是他的意思,無奈之下,只能離開。
但秦王辦完了公務,準備要離開太原的時候,卻有人悄悄接觸他的隨從,給他遞了話,說是晉王側妃與側妃所出的二公子、三公子請他伸出援手。因為晉王并沒有說過封鎖消息的話,反而盼著身在京城的嫡長子能趕回來見他最后一面,是晉王妃私心作祟,才封鎖了消息,甚至不許王府長史上書朝廷,請皇帝賜下御醫靈藥救治晉王,還把側妃母子三人禁足,又對側妃下了慢性毒藥,存心要置他們母子于死地。
而晉王妃之所以會這么做,不過是因為晉王世子如今在京城,正討皇帝歡心,非常有希望在太子死后入主東宮罷了。傳言說太子近來身體欠佳,已經病了小半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去。一旦太子薨逝,儲君之位出缺,晉王世子就是最有希望上位之人。在這種緊要關頭,晉王世子怎能離開京城,返回晉地,為父親侍疾或是守孝?為了給兒子爭取時間,晉王妃才會特地封鎖消息,甚至為了延長晉王的壽命,放棄一些有可能治好他卻比較有風險的診治方式,改用了保守卻對他身體更不利的藥方。正因如此,晉王才會一直昏迷不醒,王府內外都由晉王妃把持。
秦老先生聽到這里,震驚得立刻站了起來:“你說什么?晉王世子怎會入主東宮?太子……太子病重了?!”
吳少英并不驚訝,太子乃是國之儲君,知道他病重,誰會不震驚?誰會不擔心呢?
吳少英對秦老先生道:“老師身在西北邊城,對京中的消息不大靈通,也不知道這些朝廷大事。學生在京城的時候,就沒少聽人說起。當今膝下只有太子一個子嗣,早年倒還有過兩位小公主,但都小小年紀就夭折了。太子自出生就有不足之癥,多年來一直體弱,立了正妃與側妃后,只生下了一位小皇孫,偏偏養到九年前,又夭折了。此后,只有太子妃生下一位皇孫女,除此之外再也沒有子嗣。朝野內外都在為皇嗣憂心,宗室中提起了過繼之法,聽聞當今也有些動心。晉王與當今自少年時就親厚,子嗣又多,九年前甫聞皇孫之殤就送了嫡長子入京,為的就是他有朝一日能過繼到宮中為嗣。京城內外,無人不知。”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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