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氏與秦伯復其實不是害怕秦克用什么,只是想起他妻子小黃氏的娘家兄長跟自家那一筆亂賬,不大想跟苦主碰面而已。
當初小黃氏提起自個兒的娘家侄女生得極象秦皇后,年紀也合適,有意薦入京中,求個好姻緣。薛氏與秦伯復母子倆一商量,覺得長房與三房之所以那般風光,不都是仗著皇后娘娘么?如今皇后娘娘都死了快三十年了,倘若二房也有姑娘在宮里做娘娘,同樣也能風光一回。況且皇后娘娘留下來的太子半死不活的,皇帝又沒有別的子嗣,都要過繼宗室里的孩子了。倘若自家娘娘在宮里能為皇帝生下一兒半女,那二房的榮華富貴可就享之不盡了!
奈何他們二房并沒有合適的姑娘,一個秦錦儀嫁不成未來儲君,名聲也壞了,皇帝又一向以姑祖父自居,斷不可能納了她,他們只好往外尋人。黃家這姑娘正好,既跟秦皇后有那么一點兒親戚關系,又生得象秦皇后,娘家與族人不睦,無依無靠的,正好拿捏。只要二房成功把人薦進宮里做了妃子,那黃憶秋的娘家父母沒根沒基,往后還不是任由他們擺布?就算不能也拿個承恩侯當當,好歹能得了實惠不是?
二房積極地為黃憶秋打點,要送她進宮承寵,奈何沒有門路,符老姨娘又死活不肯再進宮給太后太妃們請安了。秦伯復無奈,只能跟薛氏商量了,想借念慧庵行事。念慧庵里主事的,好歹是出身自秦家的家生婢女,威逼也好,利誘也罷,將黃憶秋安插到庵中做個帶發修行的假尼姑,想必并不難。皇帝每年都要到念慧庵里去好幾回的,只要有一次見到了黃憶秋,看著那張與皇后娘娘肖似的臉,還能不動心?到時候黃憶秋進宮為妃,就是理所當然的事兒了!
沒想到,打點的銀子花了出去,黃憶秋也進了念慧庵,皇帝傳聞中也去了庵里好幾回了,聽說確實是見到了人的,可他沒有說什么,更沒有寵幸這肖似亡妻的美嬌娘,只讓她在庵里為皇后念經祈福。到如今三四年過去了,黃憶秋都是二十出頭的老姑娘了,還在庵里念經呢!若不是皇帝沒下旨叫她剃度,跟真正的尼姑也沒兩樣了。
這樣的局面,別說黃憶秋自個兒始料未及,就是秦伯復跟薛氏也傻了。皇帝三宮六院的,也不是什么情種,怎的就舍得白放著一個生得象皇后的黃花大姑娘不碰,只叫她念經呢?無論他們怎么想,都覺得皇帝沒理由不寵幸黃憶秋的呀?難不成黃憶秋有什么地方惹皇帝不滿了?可她在庵里也沒受搓磨,別的尼姑待她冷淡卻不失客氣,不象是觸怒龍顏的模樣。
饒是秦伯復與薛氏百思不得其解,也知道這條路未必能走得通了。興許黃憶秋手段高些,花幾年水磨功夫,還有出頭的一日,但他們短時間內,卻是看不到成果了。他們也無計可施,只能自認倒霉,畢竟他們能做的都做了,總不能強壓著皇帝上黃憶秋的床吧?
但黃大爺那邊卻是個麻煩。黃大爺與黃大奶奶這對夫妻,長居鄉里,可不知道什么進退的道理。既然女兒進了念慧庵,也見過皇帝了,如何還不能進宮做娘娘?薛氏這位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既然說皇帝已經見過他們女兒了,怎的宮里還沒下旨意來冊封他們這對娘娘的父母呢?哪怕是賞賜點金銀財物也是好的!
薛氏與秦伯復心中不耐地安撫住了黃家人,只道那時太子回宮了,地位穩固,皇帝不缺兒子,就不好忽然說什么納美人的事,免得惹太子猜疑,叫他們不必著急,等到黃憶秋在宮中懷了龍子,為了龍子計,早晚是要封妃的,到時候再冊封他們,豈不更加風光?
黃大爺與黃大奶奶被薛氏與秦伯復母子倆哄得幾句,總算消停下來。薛氏又怕他們一家長居城中,會聽到什么不該聽說的消息,或是在外人面前亂嚷嚷什么女兒入宮做了娘娘的話,闖下禍事,連累了秦家二房,便索性尋個理由,把黃家人送到京郊一處莊子上,半圈禁地養著,不叫黃家人知道他們的下落,也不叫江寧那邊的黃家人能聯絡上他們,甚至連長房、三房的人問起,他們也推說不知情。如此這般瞞了幾年,如今他們卻在長房遇上了黃大爺的嫡親妹夫,恰好又是秦家宗房子弟,恐怕沒那么好打發了。
他們再想起過去幾個月里陸續收到的幾封江寧來信,心下更虛。
秦伯復低聲跟薛氏商量:“母親,這秦克用當年也是個知情人,若是他問起,怕不好交代,是不是避一避?”
薛氏有些猶豫,她始終還是舍不得休寧王妃的吸引力:“怕他怎的?他再問,我們只說不知道就是了。黃家人又不住在我們家,只要我們不說,任誰來都奈何不了我們。”
秦伯復想想也對,便把心一橫,打消了走人的念頭,專心在福貴居前院正廳中相候了。他一時嫌炭盆不夠暖和,火墻竟沒燒起來,屋里太冷,指使得丫頭婆子們四處亂轉,一時又瞥著大女兒那一瘸一拐的模樣,冷哼道:“這不是能走路么?方才在車上裝什么?!一會兒到了休寧王妃面前,若你還敢給我胡鬧,仔細你的皮!”
秦錦儀心中滿腹委屈,聞言眼圈兒都紅了,強忍著淚水,緊緊抿著唇,暗中卻想:今日父親這般待我,他日我必有回報!父親不就是想著要飛黃騰達么?他還是繼續在如今的位置上待著吧。真叫他升了官,只怕眼里就更看不上她這個長女了。需得是她攀上了門好親,高高在上,父親為了權勢,在她面前做小伏低,那才好呢。不過祖母待她還好,到時候她多照應些祖母,多給些金銀財物,也就是了。
且不說秦錦儀如何幻想,秦簡迎出二門,就看見秦含真早已站在院中,正與秦克用說話。他忙上前跟后者見了禮。
秦含真問秦克用:“克用叔這回來得匆忙,先前倒是沒接到你的信說要來,否則我們府里早就把院子都打掃好了。”
秦克用微笑:“不妨事,我住哪里都是一樣的。如今我在京城也有商號,那邊一樣有宅子,跟侯府比起來,出入還更便宜些。我早半個月前就寫信叫商號的人整理過房舍了,今日不過是前來給長輩們請個安,順道將族中的年禮送來。”
秦簡忙道:“都快過年了,克用叔還到商號那邊住來做什么?清風館隨時都能入住,去三房也方便,今兒就住下吧?”
秦含真也跟著點頭。住在哪個府里并不重要,反正也就是隔著一條夾巷罷了。
秦克用卻笑著搖頭:“罷了。若我是獨自上京,自然是住在你們這里方便,也好時時聽叔叔嬸嬸們的教導。可這回我是帶了妻子來的,她身上不好,脾氣也壞,若擾著六房長輩的清靜,就是我的不是了。”
“咦?”秦含真與秦簡都雙雙吃了一驚,“克用叔把嬸娘帶過來了?”
秦克用居然帶小黃氏上京了?為什么?小黃氏從前不是死活不肯上京的嗎?她就認定了江寧那塊地兒,還反對秦克用向外發展呢。每年秦克用要出門行商,她都少不了要哭鬧一場的,還疑神疑鬼地覺得秦克用出門出得這樣勤,定是在外頭置了外室,一時吵著要去捉狐貍精,一時又裝作大度賢惠,叫秦克用把“妹妹”帶回家來安置,每年都有新花樣。這已經是秦氏族中人盡皆知的笑話了。
秦克用抿了抿唇,淡淡地道:“今年她是不來不成了。她她娘家父親沒了,先前一年往京城不知來了多少封信,總是石沉大海,始終不見她兄嫂侄兒回去。老人家臨終前大罵兒女子孫不孝,死不瞑目,靈前連個能摔喪駕靈的孝子賢孫都沒有,最終還是黃氏族中來人,選了個孩子過繼到你們嬸娘早年夭折的一個兄弟名下,充作孝孫,才把喪事給辦了。你們嬸娘雖然糊涂一世,如今卻總算稍稍明白過來,便要我帶她到京城來一趟,好歹把她哥哥找回去,在老父靈前懺悔賠罪。”
秦含真與秦簡都驚訝極了,萬萬沒想到黃家出了這等變故。
秦含真探頭往他身后的馬車看:“克用嬸娘是在馬車里坐著嗎?她病情還好吧?這個天氣比較冷,她不要緊嗎?南方人到了京城,可能不大抗凍。克用叔您要不要先把她送到屋子里,暖和暖和再說?”
秦克用猶豫了一下,本來還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但想到妻子那病容滿面的模樣,又有些于心不忍,便點了點頭:“不必進清風館了,隨便哪里的廂房,能叫她坐下來喝杯熱茶,暖暖身體就好。我們還是要住到商號那邊,不打擾侯府。”
秦簡也不勉強。他對秦克用印象還好,卻有些受不了小黃氏,當然不會自找苦吃,想著福貴居那邊火墻都升起來了,廂房里也暖和,把秦克用夫妻也送過去奉茶,倒是比另開清風館的門要方便得多。
秦克用便轉身去掀了車簾,扶妻子下來。秦含真與秦簡站在車前一看,小黃氏一身灰長襖石青裙,外頭披著黑斗篷,頭上只簪了一根銀簪,雖未帶孝,卻是居喪的打扮,臉容黃黃,形銷骨立,看著好不可憐。兄妹倆對視一眼,心里都不由得生出因果報應的感慨來。
秦簡在前引路,秦含真走在后頭幫著攙扶小黃氏,一行四人連帶兩個面生的丫頭,齊齊走進了福貴居。秦簡命院中丫環去開廂房的門,正屋里的薛氏正等得心焦,聽見他讓人招呼貴客,還以為是休寧王妃來了,忙整理衣飾,笑吟吟地迎出門:“可是貴人到了?”卻迎面撞上了小黃氏,兩人對視一愣,薛氏認出來人,頓時大吃一驚,轉身就要走。
小黃氏面劇變,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掙脫了秦克用與秦含真,猛然撲向小薛氏:“嬸娘跑什么?快還我哥哥嫂子侄兒來!”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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