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拂回到楊橋巷,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想著今日姚管事的話,讓她同常管事一起去契丹,突然想起年前在茶行聽到的那個帶著中原口音的怪異口音。
如今的后晉皇帝是以幽云十六州為代價得到契丹的幫助滅了后唐登基為帝的,且認了契丹皇帝為父,自此與契丹來往頻繁。
也許,那日的那個怪異口音人是契丹人。
想到此處,她更加確信自己要往契丹去一趟。
因著明日要出發去契丹,姚管事特意讓她早些回到家中收拾,因此回來時不過午時左右。
交待了這往后一月的事,便陪著蘇昭,他在一旁練字,她就在一旁看書,兩不耽誤。
院門被敲響,方婆子去開了門,是范黎。
范黎自上元佳節過后便開始過來給蘇昭授課,日日不落,只是每日申時她都在茶行,是以并未碰到過面。
今日還是過完年的頭一遭。
范黎進了屋來,見蘇拂也在,便道,“今日倒是稀奇,你也在家。”
蘇拂站起身,淡淡道,“我出現在我自己家中,又有什么稀奇的,倒是范先生風雨無阻,如此堅定,讓人敬佩。”
兩人口中都略帶嘲諷之意,這么一來,倒是扯平了。
范黎不像周吳,有什么話一定要和她掰扯清楚才肯安心,范黎多半是你一句我一句的嘲諷完了,才轉念到其他事情上去,也可能就是人人所說的“公平”。
范黎走到蘇昭身邊,拿起他正在摹寫的字,看了兩眼,又隨意丟在一旁,皺著眉頭道,“怎么還是這樣?”
蘇昭坐在一旁,懵懂的看著范黎,聽不懂他的意思。
蘇拂拾起那張練字的紙,筆跡雖略顯稚嫩,但整體已是有模有樣,若是潛心練下去,所寫的字應還是不錯的。
“他還小,你莫要要求太高。”她皺著眉頭,忍不住替蘇昭辯駁。
范黎不同她爭辯,拿過蘇昭面前的字帖,遞給她。
她接過去看了一眼,字帖上的字極為好看,尤其是那一撇一捺,都像是刻上的一般,薄薄的一層,又像刀刃,藏鋒芒于其中。
只聽范黎道了一句,“這是我十歲時寫的字帖。”
她微怔。
她知道范黎學識淵博,卻不知他寫的字從小就這么漂亮。
不像她,雖然太皇太后請了宮中的太傅為她啟蒙,她剛開始的字,也丑的很不像樣子。
范黎見她不語,就拉過凳子,毫不在意那錦衣華服坐在她身旁,“你莫要說是因為年紀小,因此字才練得不好。”
她聞言,問道,“依你看呢?”
范黎見她肯聽他說話,諫言便誠懇了些許,“他是個癡兒,就好像相如心生一般,字如其人,他心智尚幼,因此下筆也會如同幼兒一般。”
他一頓,又繼續道,“也就是說,他的字只能是這樣,不會再變好了。”
又怕她傷心,“他若癡病好了,自然能更上一層樓。”
這么說來,卻更顯困難了,這世上的癡兒,大多是從小癡到大,而后老死的。
她自然也有想到這層意思,心情低落的很。
她雖同蘇昭相處不過幾月,但這孤兒,顯然讓人更為心疼,更能激起人保護的,就好像以前的她一人處在深宮之中,雖有太皇太后庇佑,卻依舊如無根浮萍。
范黎說到這里便停了下來。
他同她不過幾面之交,本不該如此攀談的,但奈何他對自己所教的孩子很不滿意,并不僅僅因他是癡兒,而是因他是癡兒,才對他要求很低。
若總是這樣,癡兒就是癡兒,永遠不可能被當成正常人對待。
因此,他對蘇昭要求極為嚴苛,就像普通的孩子一樣,甚至更甚。
若是一個人,從不逼迫自己做不可能做到之事,那此事永遠是他不可能做到的,他根本不知道一個人陷入生死絕境會有怎樣驚人的潛力。
蘇拂看了蘇昭一眼,神色懨懨,便要離去。
卻又被范黎叫住,“你從未想過,他是正常人,不是癡兒,所以你的要求才會如此之低。”
蘇拂回過頭來,眸中盡顯驚愕,只是被白紗掩蓋著,范黎看不見,因此不能辨別她的意思。
但范黎的話,她是聽了進去。
她從一開始看見蘇昭在吃土的時候,便認定他是癡兒,之后見他被人圍打,更不會懷疑,因此便對他多有照顧,卻從未想過給他正常人的待遇。
如此一想,倒是她的錯。
她微微頷首,“多謝。”
又看了一眼蘇昭,便出了屋門對方婆子交代了幾句話。
等再回來時,范黎正在聽蘇昭的背誦,并不是前些日子蘇昭讀的千字文,而是范黎帶過來的論語。
蘇昭背的一字一頓,坎坎坷坷。
范黎雖然眉目間顯的煩躁,卻并未出聲打斷,而是仔仔細細聽蘇昭背完,指點出其中的差錯,又開始講解蘇昭所背文章的釋義和道理。
不論范黎本人如何,教書卻是十分負責人,又不得不夸贊一句周吳挑選人的眼光。
范黎即將及冠,不知以后的范黎,會是什么模樣?
翌日,她獨自去往姚氏茶行。
常管事已經到了地方,得了姚韶華的吩咐,只等她過來,便要出發。
常管事身旁有一匹棕色的馬,見同他一起去的,是個他見過的還算聰明的少年郎,眉頭微微一皺,也不再說什么,翻身上馬。
姚管事從別處牽了一匹馬過來,幽幽道,“忘了問,你會騎馬么?”
“在鄉下做過馬奴,會騎。”她點頭應聲。
她會騎馬,還是那人帶的,現下想來,從宮中結識他,并非是件不好的事。
姚管事長吁一口氣,方才怕她不會騎馬,還想著怎么臨時找人替代,這會兒倒沒什么可擔心的。
這是一匹棗紅色的馬,毛色很亮,健壯的很,她踩腳蹬上馬,又因人實在瘦弱,好不容易坐穩。
常管事見她坐穩,頭也不回的策馬飛奔。
她三年未碰過馬匹,稍有些生疏,只不過跑了幾步,又好似回到在馬場馳騁的時光,再然后駕馭馬匹,便是習慣使然。
常管事見她落后,稍稍放慢了蘇拂,等她趕上來,才板著臉道,“若想讓我看得起你,就別跟丟了。”
她聞言,心中猝不及防的跳了一下。
她的心沉寂這幾年,終是在這一刻,馬匹之上,又鮮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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