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都安內河排著一長溜的船,多是打算到江上送粽子去的。
王泮林從艙底上甲板,正在洗手,聽書童喊十二公子。
他回頭一看,俊眸微冷,嘴角勾笑,“十二弟怎么來了?”
王楚風一身玉白,目光溫淡掃過船面,“祖父和二伯讓我來看著你。”卻見書童捧著的銅盆漂浮烏粒,王泮林十指滴水還泛黑,不由愕道,“九哥不是說再不玩墨了么?”
“我沒玩墨。”平時無比愛干凈的王泮林,把濕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十二弟下船吧,我今日有正事要做,沒空陪你扔粽子。”
王楚風看著王泮林衣衫上的黑爪印,這才留意他穿得竟是一件棉布衫,“九哥想什么,真讓人費解難猜。”
王泮林雙手往王楚風肩上一拍,“那就別猜了,我來告訴你,我在弄硝粉。”
王楚風頭回聽王泮林說起,雖然不懂硝,但好歹讀到過,問道,“有何用處?”
“我近來想到一種作畫方式,不用墨汁,用煙火燒出畫來,感覺會很有意思。”王泮林退后,看王楚風肩頭淡淡污漬,不由抬眉刁笑。
王楚風只覺對方胡言亂語,再看自己肩頭,知道王泮林耍壞,卻也不多說,回頭吩咐王小,把自己的書放進船艙里去。
王泮林正色道,“王楚風,你一定要跟,就得戴上這個。”對書童示意一眼。
書童跑進去,跑出來,手里多一張灰兔面具,“請十二公子一定要隨身帶著,等到上了江面,人人都要戴在臉上的。”
王楚風訝異非常,“這是什么道理?又不是上元節。”
“沒道理,趁我高興,不然你下船。”王泮林見船櫞旁的吉平對自己招手,扔下這句老大不客氣的話就到船櫞那邊去了。
王楚風也是有脾氣的,聽了冷笑,對剛出船艙的王小道聲下船,便朝舢板走去。但他一腳才踩上去,就覺舢板猛震,連忙定睛看下去——
廣袖敞襟春風錦,海紋格,大雁繡,刻意做出的無腰大褶擺,內里高腰及膝月下紅梅女騎裝,芙蓉花瓣燈籠褲,纖云飛日金繡平踝靴,一身別致的寬大裝束,將平素的福胖巧妙遮蓋,令人只覺來者身材高挑,臉如月盤,美麗圓潤。
“小柒姑娘?”
王楚風愣了愣,實在不曾見過柒小柒精心打扮過的模樣。
柒小柒當然也看到了王楚風,仿佛已不記得之前生過氣,這日笑得可愛可親,“咦,十二公子也在?好極!我請你吃粽子!”
王楚風本想再致歉意,見柒小柒心情這么好,也聰明得不提了,“好。”
節南上船,看王楚風讓小柒拽袖子走,畫面很和諧,瞥一眼王泮林,故意說道,“十二公子真是君子明瑯,性情暖若南風,難怪燕子姑娘傾心。”
“夾縫中長大的孩子,會比獨子圓滑些,不過不會拒絕的性子也叫溫吞,反而不知他自己要什么了。”王泮林說完“壞話”,目光在柒小柒衣背上那尊鐘馗繡像一頓,回眼再看今日裝扮得漂亮又霸氣的節南,正打算夸她——
節南哈笑,不知自己打斷了對方,“九公子倒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且獨子驕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看著羨慕不已。”
王泮林也笑,漆眸似晨星,“但終有一日,小山姑娘海闊天空,我看著羨慕不已了。”
節南笑得難以自抑,“是,是,能從九公子手里活下來,還會怕誰呢?”
王泮林很認真的表情,“這話卻是輕敵,要不得。”
節南怔了怔,隨即提醒自己別忘了正事,“九公子說過,今日出發前要讓我挑——”稍稍一想,“酬勞。”
“我自然記得,小山姑娘跟我來。”王泮林說著,鉆進底艙口去了。
節南微微斂眸,看向一旁方頭方臉的吉平,問他一句風馬牛不相及,“你家老大也來扮兔子么?”
吉平老實搖頭,“老大有事,不來。”
節南又問,“你們文心閣欠了王泮林多少銀子?”
吉平想了想,“具體數目要問丁大先生。”
王泮林從艙下看上來,顯然聽到兩人對話,要笑不笑,“小山,下來,不然過時不候。”
王泮林這么一說,節南比田鼠竄得還快,雙手雙腳夾著木梯兩邊,滑出哧溜聲。
“看來傷得不重。”王泮林從懷里掏出那張雙色雙面的兔臉來。
“別提了,我又不是丁大先生的學生,他居然拿戒尺打我,一口血……”節南貧著嘴,接過面具,發現三瓣唇上的血漬不見了,“我還奇怪你怎會知道。”
“遇到旗鼓相當的對手,不知不覺就會技癢,情不自禁就會較真,我亦如此。畢竟,那是人生一大快事。”王泮林表示理解,往艙肚子里走去。
節南撇撇嘴,“可我是女子,你們男子的一大快事,對我來說是莫名其妙的事。”
王泮林頓時發出歡朗笑聲,“還以為你是花木蘭那般,誰說女子不如男的姑娘呢。”
節南哈哈笑道,“師父教導,男女天生有別,男子不若女子,女子也不若男子,但陰陽調和,琴瑟和鳴,天道才和。女子可以打扮,女子可以撒嬌,女子可以流淚,女子可以被男子欽慕,女子可以生粉團娃娃,女子柔韌,似江河湖海,可以容納百川。干嘛要自比男子?掉個眼淚,還要讓人說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一邊說男兒膝下有黃金,一邊非要考了官身跪官家,動輒自打嘴巴,比我還死要面子,太慘。”
叮鈴當啷,身后掉了一大串東西,節南回頭看見吉平手忙腳亂撿東西,聳聳肩,轉過來正對王泮林笑彎的雙眸,立刻警惕,“干嘛?我生來就是女子,喜歡自己是女子,不行么?”
王泮林笑望節南半晌,答非所問,“你小時候抓周抓了什么?”
“呃?”節南眼睛鼻子嘴巴皺作一團,“什么也沒抓,一個跟斗掉下桌子,把我爹嚇掉了半條命,將所有東西和桌子一并燒了,說不吉利。”
“我和你當真默契。”王泮林讓開身,手往后一擺,“來,為你補辦一回抓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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