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根本不知道,她究竟在山林中奔跑了多久。
有可能是數分鐘,有可能是一瞬間。
她的每一次邁步,都像是要吞沒大地,要撕裂身軀,要沖破空氣一樣,只是她早已失去了計算的余力——不,應該說除了跑之外,她連多一絲心思也抽不出來了,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邁出了幾步。
如果不是她的敏銳直覺先一步報了警,讓她在千鈞一發之際猛地矮著腰朝前一撲的話,從緊跟著從她頭上揮來的那一擊來看,林三酒只怕連脊椎骨都要被余淵給拍斷了。
她再也沒跑的機會了,摔在地上的同時就蜷起了身體,骨碌碌地往前滾了出去;在一片天旋地轉、枝葉掃刮之間,她驀然被一只手給輕輕按住了后背——那只手的力道甚至都稱不上重,好像只是漫不經心地用指尖往下按了一按,林三酒就像是一張無法再翻飛的紙片,被定在了地上,四肢漸漸沉進了深海里,快要感覺不到了。
余淵的氣息從上方撲了下來。
“別逼我下重手,”他低聲說,從林三酒的眼角余光里,只能看見一只落下來的膝蓋,正與自己的面孔平齊。“……即使是用這個‘身份’,我也沒有顧慮。”
林三酒喘著氣,整個人趴在地上,下巴按進了泥土和腐葉里。剛才她半摔半滾,被按住的時候一只手還壓在了身子底下,饒是她用盡余力、使勁掙扎兩回,卻還是抽不出那一只手來。她從眼角里,朝余淵看了一眼。
“你為什么不干脆降神?”她氣喘吁吁地問道。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余淵平靜地說。
林三酒艱難地“哈”了一聲。
“真好笑,”她低聲說,“你這么厲害的一個存在,卻要在同一個坑里摔兩次跟頭。”
余淵似乎微微怔了一怔——他的反應都非常輕,仿佛游走過肌肉神經的一點點微電流,幾乎不能被意識所察覺,卻也被林三酒抓住了;對她而言,這就足夠了。
通過剛才的那兩下掙扎,她已經知道了,余淵沒有發覺她用了一次扁平世界,叫出了一張卡片。
幸好她還沒有將它還回去。
林三酒閉上了眼睛。
它的限制和發動條件,她是清清楚楚的——她必須要對對方即將重演的那一段人生片段做到基本熟悉,另外在發動起來時,場地內人數與回憶中的人數必須相同;最重要的一點,是她必須要與目標產生身體接觸。
僅有她和余淵在的地方,一段她熟悉的對方的人生……以及后背上的一只手。
“回來吧,”她在心中低低地許了一個愿。
當她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林三酒幾乎是毫不吃驚地發現,自己此刻趴在一棟樓房的天臺上;綴著幾顆暗淡夜星的夜幕下,長風一陣陣地卷過天地,流向遠方,最終在那一圈連綿幽深的黑色山脈上撞散了筋骨。
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面臨的是什么。
在短暫的恐懼與怔忡之后,她感覺到,自己后背上的那只手漸漸地松開了,抬了上去。
“……小酒?”余淵低低地叫了一聲。
就好像被電流打過了尾椎骨一樣,在一陣陣汗毛直立的戰栗中,林三酒迅速跳起了身——迎上她目光的,是余淵那一張與記憶中別無二致的臉。
他仍舊是單膝跪地的姿勢,神色卻漸漸地松開了,浮起了茫然,好像一時想不起來自己為什么會是單膝跪地,又將一只手壓在了林三酒后背上的。
連被降神后的喬坦斯,都可以被帶回一段特定的人生里,那么余淵當然也可以。
“余淵?”林三酒啞啞地問出了兩個字。
“怎么回事?”余淵皺起眉頭,從地上站了起來,“我怎么感覺好像——”
他的話沒說完,卻被忽然撲上來的林三酒給死死攬在了懷里,將后半句話給打斷了。
“你怎么了?”余淵不由有點慌了手腳,一時似乎也不知道該回抱林三酒,安慰她一下,還是該將她推開看看情況,結果雙臂僵僵地伸在空氣里,好像剛被喚醒的木乃伊。
“我剛才好像恍惚了一下,但我沒事,別擔心。鎮上警衛還在四處搜捕我們,我們得趕緊走才行。”他最終還是輕輕拍了兩下林三酒的肩膀,低聲問道:“你受傷了嗎?你……你在哭么?”
在人生如戲里,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沒有,”林三酒使勁吸了一下鼻子,站直了身。她抹了抹眼角,仔細看了一會兒余淵。
用人生如戲就能將他帶回來,果然意味著,屬于余淵的人格和意志一直存在于他的身體里。
當然,她也知道,這恐怕是暫時的——如果讓梟西厄斯繼續無限期地盤踞在余淵的身體里,那么遲早他會真正消失;畢竟他的人格不是“喬坦斯”,沒有保存下來的必要。
可是直到再一次看見了余淵,林三酒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計劃很有可能根本靠不住。
喬坦斯曾走過一次的路,她當然絕對不會讓余淵再走上去。
那接下來她該怎么辦?
她當然有不少辦法,可以讓余淵暫時昏迷過去——她從醫療系統里拿到的物品之一,讓余淵哪怕是昏迷上很長的一段時間也可以。可是喬坦斯難道不知道自己可以昏過去嗎?他為什么依然選擇了死亡?
是不是因為,梟西厄斯無法在死人身上降神,卻依然可以重新喚醒、重新控制住他的“身份”?
這個可能性太大了,大得林三酒不敢試——她只有這一次機會。
“到底出了什么事?”余淵打量著她的神色,又問了一次。
林三酒深深吸了一口氣。
“你聽我說,”她低聲開了口。“我們已經離開黑山鎮了,你還記得嗎?”
在余淵抬起眼睛,慢慢看了一圈的時候,她飛快地將梟西厄斯一事說了。或許有破碎凌亂之處,或許她沒忍住自己的害怕恐慌;說著說著,余淵忽然伸手過來,輕輕握住了她的肩膀。
“我知道了,”他放緩了語氣,好像剛才被梟西厄斯奪去身體的人是林三酒一樣,近乎溫柔地安慰道:“……別擔心。我現在還是自己。”
“是的,可是——”
“你不用一個人想辦法。”余淵松開手,走近樓頂天臺邊緣,目光又在夜幕下巡弋了一圈,低聲問道:“只要黑山鎮的場景一消失,我們就馬上會落入梟西厄斯之手?”
人生如戲重現出來的人生片段,也是有時間限制的,不可能無限期地進行下去;只要物品效果消失,當林三酒回到那一片昏暗山林時,站在她身邊的就是梟西厄斯了。
“你說,哪怕我昏迷過去,也不能保證他拿不走我的身體……”余淵遙望著黑夜與黑山下的小鎮輪廓,說:“那么如果你現在馬上走呢?”
林三酒一時沒明白:“我走?”
“不管梟西厄斯拿我怎么樣,只要你趁現在走了,那么你和大家就都安全了吧?”余淵顯然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反應,抬起一只手,說:“我對梟西厄斯來說有什么用呢?無非就是一個抓住其他人的途徑。如果你們都能逃走,那么說不定他就會——”
“絕對不行。”林三酒哪里會被這番話迷惑住,立刻說:“我絕對不會讓你拿自己送死,給我們爭取機會。這件事你連想都別想。”
余淵毫不意外地苦笑了一下:“那我們怎么辦?你不肯走,我也不可能主動離開人生如戲,只要我一走出場景,他就——”
他說到這兒,猛然頓住了。
“怎么了?”林三酒頓時警醒了起來。
“我……”余淵只說了一個字,看了看她。正在他胸中逐字逐字成形的話,似乎是一道門,打開了走進去,就沒法再回頭,沒法再反悔。“或許有一個辦法……既能讓我活著,也能讓你和大家都活著。”
“真的?”林三酒自己都知道,她的眼睛亮了。
“真的,只要你愿意。”
這么兩全其美的辦法,她怎么可能不愿意?
余淵微微笑了。在他要開口的時候,又一陣風恰好從天際遠山上落下來,生烈涼硬,吹過了二人的頭發和衣角。他抬起手,把吹到林三酒臉上的一綹頭發給別到耳后去了。
“辦法其實很簡單。你打開‘空間跨越’,把一個昏迷著的我,放到另一層空間的另一個世界里去。”他的眼睛和神色,都像月夜下的靜海一樣,不起波瀾。“未來我們自然還有重逢的機會……只是現在要說一聲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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