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內空蕩蕩的,大臣們一走,就只余下惠崇帝、盧世新,并幾名太監在。
周雨安侍立在惠崇帝下首,看著惠崇帝與盧世新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著話,他低著頭一言不發,一雙略顯渾濁的眼睛卻不動聲色的打量著兩人的神色,估摸著二人的情緒。
等了約莫一刻鐘的時間,周雨安打眼溜到惠崇帝幾次微微皺起的眉頭,心中一舒,不動聲色的給身旁的小太監使了個眼色。
那小太監便避著視線,不動聲色的離開了。
見此,周雨安才再次恢復巋然不動的神色,只除了眉梢高挑、望著盧世新的眼神有些復雜之外,跟剛才相比并沒有半點不同。
盧世新還在繼續回著話。
“……考場規矩,臣萬萬不敢忘!只不過,有太祖皇帝諄諄教導在先,又有圣上宅心仁厚在后,老臣忝居高位,不敢不盡責,這些考生都是大齊的英才,朝堂明日之棟梁,老臣自然要慎之又慎,以圣上的寬厚為榜樣,嚴格要求自己,絕不辱使命……”
口口聲聲,俱是以太祖皇帝、以惠崇帝為榜樣,可算是說到了惠崇帝的心坎上了。
其實,一開始聽到這件事情的時候,惠崇帝對盧世新非但沒有起什么懲治之心,反而十分的信上。
畢竟不論怎么看,盧世新這事情辦得都是無可挑剔的。
可耐不住有心人在他耳邊日日念叨啊!
就在失火之后、會試的最后幾天,軒德太子日日在惠崇帝面前夸贊盧世新做事如何穩當,此舉如何受士子愛戴。
在他口中,盧世新儼然已經成了士林心中的“神”了。
起先惠崇帝并不以為意,甚至還將軒德太子的話當做笑話來看待。
因為任誰看,都知道他這是在說反話,在故意使小心機呢!
但惠崇帝精明歸精明,可太子一日三說的架勢,任誰也抵擋不了啊!
況且生為帝王,本就疑心頗重,聽得多了,惠崇帝倒也產生了認同。
哦!這科舉是我皇家開的,恩寵也是我皇家給的,到頭來,這好名聲讓你個臣下都得了去?
三千舉子,俱是天子門生,此話半點不假。
如今眾考生卻只認你盧世新,不識我這個天子,惠崇帝如何爽的起來?
不過,見這個盧世新尚且算是識相,把所有功勞都往惠崇帝與太祖皇帝身上推,惠崇帝那不平衡的心態倒也撫平了不少,緊繃的面色也緩和下來。
看到惠崇帝這個反應,周雨安原本微垂著的面上卻顯現出些急切之色來。
明明剛才惠崇帝已經要動怒了,誰知竟然讓盧世新四兩撥千斤,弄得態度大變。
這可如何是好?
這個小方子,怎么還不回來?
若是錯過啦最佳時機,怕是不僅不能懲治盧世新,反倒會達到反效果。
周雨安急的不行,那邊,惠崇帝對盧世新的態度卻越來越好,眼看就要壞事。
所幸臨到最后關頭,小方子總算回來了。
不過他卻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而是跟在安公公身后。
安公公也是侍候在惠崇帝身邊的老人了,是周雨安的干兒子,兩人幾乎是一個鼻孔出氣的,這次傳話的重任,惠崇帝也理所當然的交到了他的手上。
也因此,見到他進來,周雨安才總算徹底松了口氣。
“陛下!”
不顧惠崇帝正跟盧世新說話,安公公直接著急忙慌的跪在了地上。
見他這般魯莽不通規矩,惠崇帝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神里帶著些不悅。
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惠崇帝忘掉了所有的不悅。
“陛下……不好了,外頭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都傳您刻意刁難盧大人,想要將盧大人拘禁起來……如今宮門外跪了一地的舉子,都是今年剛剛參加完會試的,說是為盧大人請命的,說是……說是……”
“混賬東西!”
惠崇帝原本好轉的心情,又一下子變冷,他突然從龍椅上站起來,“砰”的一下將手里的奏折砸到案上。
盧世新跪在地上,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不變,但是聽了安公公的匯報,再看看惠崇帝的反應,他心里登時一冷。
真是怕什么來什么!
惠崇帝原本就因為自己格外受愛戴的事情,看自己不順眼,眼下又出了這種萬千舉子一同請愿的事,甚至為了他不惜丟棄功名!
這是何等的犧牲,這是何等的愛戴。
然而盧世新心里卻忍不住罵一句蠢貨。
這不是故意玩兒我呢嗎?
越是這樣,惠崇帝心中的憤怒只會越猛烈,原本已經扭轉過來的局面,一下子就又降至冰點。
盧世新低垂著頭,不說話了。
很明顯的,這是有人故意在整他啊!
“外頭是誰在攔著?”
惠崇帝冷冷看了盧世新一眼,便不再看,轉而問安公公道。
安公公面色發急,
“回稟圣上,外頭有都指揮司的人守著,這些舉子又都文弱,暫且鬧不起來……只不過,這些人俱是本次參加會試的舉子,在皇城外頭一聲聲高喊,引來許多的百姓為官,如今外頭老百姓紛紛議論,說您……說您……”
“說朕什么?”
“說您……”
安公公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道:“請恕奴婢無禮之罪,外頭人皆在議論,說您忠奸不分,致使直臣蒙冤……”
安公公還沒說完,惠崇帝已是火冒三丈。
“……真是好大的膽子!”
眼看著惠崇帝怒不可遏,那種天生的王者之氣,使得原本只是裝相的安公公,也被嚇的真的發起抖來,說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惠崇帝沒理會他,而是問道:“都指揮司的人都在干什么?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這些舉子如此亂來?”
“回……回陛下!”
安公公擦了擦汗,說道:“這些舉子,都有功名在身,況且不是一個兩個,都指揮司的人也不敢輕易亂來,唯恐得罪了……這……也是沒了辦法,這才派人進來統治奴婢一聲,您看……”
“功名?哼!”
惠崇帝怒道:“去統治都指揮司的人,這些舉子仰賴皇恩,如今卻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也不用去管什么功名不功名的了,有再繼續鬧事的,通通都給朕抓起來,投到詔獄里去……”
惠崇帝也是發了狠。
功名?大義?
還不都是他給的?
如今這些舉子,尚未更上一層樓,便做出此等事來,實在是藐視皇權,這樣的人,便是真的考上功名,又能如何?
不忠不義,留來何用?
“陛下!不可啊!”
雖然直到此時自己已經是泥菩薩過河,但聽惠崇帝一口氣將百余名舉子都投到詔獄里去,盧世新頓時急了。
他也顧不得去想別的,徑直勸道:“陛下,這些舉子都是國之棟梁,寒窗苦讀十余載,一朝入京師科舉,存的是報國安民之志,陛下若是將他們投到詔獄里,豈不是要失了人心……”
見盧世新如此說,一直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的周雨安,終于無聲的笑了。
這可是踩到惠崇帝的痛點了,今日他能好好走出去才怪!
果然,沒等他說完,惠崇帝便冷笑一聲,說道:“失了人心?哼哼……盧愛卿倒是想的長遠,只不過,你先好好為自己打算一下吧!來人……”
說著,他便高聲對外喊了一句。
外頭立馬進來兩個親衛。
“先是不顧規矩私放考生,如今又為這等逆賊求親……既然盧大人與這些舉子這般同心,理當同甘共苦才對……將他和那些舉子一起,關押到詔獄里去,沒有朕的準許,不許任何人入內探監……”
“是!”
盧世新早知惠崇帝是什么心思,只他卻也不為自己打算,只一味替那些舉子求情道:“陛下,這些舉子行動雖魯莽,卻并無惡心,求陛下寬厚……求陛下寬厚……”
惠崇帝對此恍若未聞,直接沖兩名親衛擺擺手。
盧世新便掙扎無力的被兩名親衛帶了下去。
見他下去了,周雨安心里一顆石頭總算落了地,他走上前去,先安撫了惠崇帝一陣,這才不疾不徐的為他斟起茶來。
大殿里頭安靜了,宮門外的熱鬧卻還在繼續。
“二爺,這可怎么辦啊!”
清泉坐在陸爍身邊,隔著車簾望著外頭層層疊疊人群混雜的景象,拍著胸口問了一句。
他和陸爍今日出來,本來是要赴約,誰知卻意外遇到這種事。
事件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那些舉子們還在繼續,一聲接著一聲,聲聲皆如泣血,看著好是壯烈和大義凜然。
陸爍卻看得吐血三升。
“這幫蠢貨……”
陸爍張口罵了一句,接著便在清泉的震驚中下了馬車,徑直往人群那邊趕去。
“二爺,您去干什么呀?哎……等等小的啊!”
陸爍一掀下擺,徑直走在前頭,絲毫不理會身后清泉的叫喊。
盧世新好歹也算是他的恩人,日后若是及第了,他說不得就要拜盧世新為座師了。
如此關系,盧世新出了什么事,陸爍不說第一個關心,倒也差不多了。
如今盧世新被扣在皇宮里頭,會遇到什么陸爍并不知曉。
但他卻明白一點,那就是,這些舉子的所作所為,絕對會害死盧世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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