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晌午,周嬤嬤派了底下小丫頭來傳話,“嬤嬤說,不過是些野花野果,姑娘們不論是想賞玩還是拿來做胭脂,都請隨意。”
言下之意,若是那花果長在有人照管的院子里頭,還是要拿錢來換的。
等那小丫頭走了,碧落忍不住低聲抱怨起來,“司徒側妃也是名門貴女,怎得竟好像是鉆進了錢眼里一般?再好看的花朵過了花期,也總要破敗的,倒還不如讓我們取其精華,制成胭脂,留香美人頰畔。”
原以為是個無本的買賣,只不過是費些功夫罷了,可若是要向看管的婆子買……那些婆子的胃口被司徒側妃養得極大,若是曉得她們是拿去做胭脂賣,那一定會獅子大張口的。
顏箏卻笑了起來,她輕輕捏了捏碧落的臉頰,語聲歡快地說道,“司徒側妃鉆進了錢眼里,你又何嘗不是?好了,不要想這么多了,既然周嬤嬤給了準話,那咱們就專尋無人看管的野花野果來摘,這不就行了?”
她看了眼天色,便取了能夠盛物的提籃,拉著碧落的手出了門。
北地的夏暑入得晚,晨起夜里仍然有些涼,但這會正是晌午,烈日高懸之下,熱.浪襲人,燒得人臉上火辣辣的。四季園里的姑娘們怕曬壞了白皙的肌膚,這會都窩在屋子里乘涼午歇,倒是方便顏箏和碧落兩個人一路順暢地到了西北側的這座荒棄小院。
碧落一看到滿院半人高的雜草就有些犯了難,又看到樹上的桑果雖然結得濃密茂盛,一顆顆飽滿如紅色寶石,可樹干太高,踮起腳來都夠不到,便皺著眉頭對顏箏說道,“那些桑果的顏色真好,可是取不下來,咱們能怎么辦?”
顏箏沖她笑了笑,彎下腰將裙子往上撩起在腰間打了個結,露出月白色的里褲,她又從提籃里取出緞帶,將褲腳收緊,然后說道,“我爬到樹上去摘,你在下面接著便好。”
她話音剛落,便不顧碧落驚訝地眼珠子都快瞪出來的表情,頗有些自得地從叢生的雜草間穿過來到桑果樹前,身手矯健地上了樹,她坐在高高的樹杈之上,神色興奮地沖著碧落招手,“別愣著,快點過來。”
碧落訥訥地跟了去,將提籃高高地舉起,眼睜睜地看著樹上忙地正歡的少女將一串串顏色鮮艷欲滴的桑果放入籃中,半晌,終于忍不住問了起來,“箏箏,你怎么會爬樹的?”
皇城的高門大戶最講究禮儀規矩,顏箏是安烈侯的女兒,該受著名門淑女的教養長大,怎么會學爬樹這樣失儀的舉止?
顏箏手上的動作一窒,目光里便帶了幾分復雜,她勉強笑了笑,“我祖父可是馬背上的將軍呢,我父親也曾入過行伍,爬樹這樣簡單的事,又怎么難得倒我?”
老安烈侯曾帶領軍隊征過西,安烈侯頗有武勇,這是整個夏朝百姓都耳熟能詳的事。
碧落聽了不再懷疑,高高興興地舉著提籃繼續接果子。
而在顏箏心里,記憶卻如同潮水般涌襲而來,令她一時心神有些恍惚。前世時,她是未來的皇儲妃,身上維系顏氏家門未來的榮華富貴,所以安國公府自上到下眾星捧月般敬著她護著她,祖父待她更如掌上明珠,她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地長大,但她的父親顏朝卻并不喜歡她,甚至都不大愿意看到她。
小時候,她還沒有察覺到這一點,所以總會問母親,父親在哪里。
母親總會淡淡地笑著回答,箏兒,你父親在書房做事,他忙,你不要去打攪他。母親那時的神色很平靜,但眼神里卻有些不太一樣的東西,直到許多年后,少帝在繆妃的宮殿里一連纏綿數日,甚至將屬于皇后的初一日也占了去后,她終于明白,原來當時母親眼底寫著的是滿滿的絕望和心如死灰。
在她年幼的心里,只知道二叔每天都將襁褓中的堂妹抱在懷里,寵得不得了,她好生羨慕,她也有父親啊,但她的父親總是在書房忙,忙到她都不記得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甚至連他的長相都變得模糊。
所以她決定去書房找父親,但安國公府每一個角落都暢通無阻,甚至連祖父議事的聚英堂都可以隨意進入的她,卻在父親的書院前吃了閉門羹,那個守門的老奴一臉抱歉地說,“大小姐,大爺吩咐了,書房重地,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進入,還請大小姐回去吧,老爺改日一定會去看您的。”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重挫,因為她終于知道,她是她父親心里的“閑雜人等”。
盡管她受了傷,但對父親的孺慕之情,是每個孩子心之渴望。一個偶然的機會,她發現趴在書院隔壁攏翠閣的墻頭,能夠清晰地看到書院里的景象,所以她總是會花費許多時間費盡許多力氣,只為了看父親一眼,后來,在不知不覺中,她不僅能夠身手敏捷地爬墻,還在不知不覺中,學會了爬樹。
也正是因此,她才會看到那個在母親和自己面前總是板著臉,深沉到像一塊寒冰似的父親,在面對另一個女人時,會有那樣燦爛歡愉的笑容。他的開懷大笑徹底激怒了她,從此以后,她再沒有做過弄壞新裳摔破手臂不顧身份儀態爬上墻頭,只為了看自己父親一眼這樣的傻事,也再沒有在母親面前提起過父親這兩個字。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嫁給元忻成了皇儲妃的前夜,祖父才告訴她真相。
原來,父親顏朝與母親安雅公主的聯姻,是出于政治的考量,而在此之前,父親一直都心有所愛。
那女人姓秦,喚作月娘,是祖母盧氏娘家庶妹所出,算是父親的姨表妹,因為家道中變,父母俱已不在,親族無人所收,哥哥秦牧風投軍去了,所以便將秦月娘寄居于顏家。顏朝懷念從未曾謀面過的生母,所以對這位表妹格外關照,兩個人年貌相當,又彼此感懷身世,時間長了,難免就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祖父顏緘年輕時是風流倜儻的人物,心里想著,若是這兩個孩子當真你情我愿,將來納為妾室便罷了,便沒有多加管束。而廖夫人并非生母,這樣的事,她是管不得,也不想管的。所以干柴遇到了烈火,兩個人的愛戀如同星星之火燎原,一發而不可收拾。
后來,景帝登基,一道賜婚的圣旨,將顏朝和安雅公主的命運綁在了一起。
顏朝不肯舍棄安國公世子的地位,在前程和愛情之間選擇了前者。他成了夏朝最受帝寵的安雅公主的駙馬,因此得到了比別人更平坦而青云的仕途,初時,他也為公主為他帶來的這些機會而感到慶幸,所以夫妻之間感情尚算不錯,但時間久了,他又覺得公主高貴而驕傲,不懂得體貼柔順以夫為天,便重又拾起了對秦月娘的留戀。
身為夏朝最得寵的公主的駙馬,納妾不再是一件簡單的小事,公主不同意,秦月娘便永遠只能無名無分,見不得光。那秦月娘倒也算得一個奇葩,她流著淚跪倒在公主腳下,發誓她不要名分,甘愿自貶為侍婢,只求能伺候在顏朝左右,后來她果真寫下了賣身契,自甘成為一名通房。
有人自甘墮落,安雅公主能說什么?這年月,男人就算沒有三妻四妾,總也會有幾個通房侍婢,安雅公主心里雖然不快,但總算沒有再說什么。她心里知道,秦月娘再得顏朝寵愛,但將來所生的孩子都屬婢生子,雖是主子,但地位卑下,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她的孩子去。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答應收容秦月娘,會為她的生活帶來那樣大的波瀾。
數月之后,安雅公主和秦月娘同時懷了身子,安雅公主平安生下了顏箏,但秦月娘產下的卻是一名通體紫黑的死嬰,還是顏朝盼望已久的男孩。這罪名,結結實實地被栽在了安雅公主身上,顏朝認定了公主心懷叵測,惡意謀害他與秦月娘“愛的結晶”,鬧著要休妻棄女。
公主之尊,根本沒有必要為難區區一個通房所生的孩子,秦月娘如今的身份,就算生了十個八個兒子,也不可能撼動公主的地位,這些連安國公府的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但偏偏顏朝就是看不明白,他偏執而激烈地恨上了安雅公主,從此搬到了書院住下。他心里覺得公主是為了顏箏而害死他的兒子的,對顏箏自然也不會有好臉色,甚至連她長什么模樣都不愿意看到。
顏緘忙于大事,沒有留心后院,而廖夫人他們,則更不可能挺身而出,便都只當不知,公主又有自己的傲氣,既然無法解釋,也不肯輕易求和,于是無人勸解之下,顏朝和公主之間誤會越來越深,裂痕也越來越大,最后成了一道無法解開的死結。
公主產后受了氣,身子一直都不好,郁郁寡歡中,在顏箏八歲那年過世了,但是她直到死去,都不曾將在安國公府受到的委屈告訴景帝。顏緘得知原委后大罵了顏朝一頓,親手將秦月娘自己買毒害死了腹中男嬰用以嫁禍公主的證據扔在顏朝面前,顏朝痛悔萬分,但伊人已去,追悔莫及,連他想要對無辜的女兒贖罪,但顏箏卻再也不肯給他這個機會了。
顏箏出嫁前夜,安國公顏緘將這些陳年舊事和盤托出,是因為他得了重疾,自知將不久于世,而他一旦故去,這安國公的爵位自必要落到顏朝身上。自古后.宮榮辱連結著朝堂興衰,若是她與父親不合,身后沒有強有力的依仗,那么將來空有皇后尊位,卻也很難真正做到權掌后.宮。所以,他請她無論如何,為了自己和家族的前程,要放下對父親的恨意。
時間會證明真相,而所愛女人的背叛和算計,則是給顏朝最好的懲罰,如今他已經一無所有了。
顏箏沒有原諒他,但她也不再恨他了,她的父親顏朝,是比母親還悲哀的可憐蟲,而她,為了皇儲妃的尊嚴,也必須要與自己的父親握手言和。只是,心底的那道傷痕,卻是怎樣都無法抹去了的。
北地正午的陽光熾烈,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顏箏臉上,照得她神情晦暗莫名,手中桑果濃麗的顏色印在了她的指尖,怎樣都無法擦拭干凈,一如她晦澀而痛苦的童年。她猛然想到,假若她父親和母親的姻緣是個錯誤,那么這一次,她不會再讓悲劇重新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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