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什么尖銳的東西刺入顏箏心臟,令她痛得連呼吸都窒住一刻。
可再回過神來時,卻發現那道令人心悸的目光恍若是她的錯覺,消失無蹤,而她身前這男子,一身天青色的綢衣,如同風中之柳瑩瑩如玉般立在她身前,臉色蒼白似雪,目光里卻是一片驚慌和無措。
他微微垂著頭,聲音輕細地開口,“母親吩咐我過去有話要說。”
很有些害羞的樣子。
世子夫人便笑了開來,“那趕緊進去吧,莫要母親久等了。”
她目送著那道瘦弱的身影進了屋,才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對顏箏和秦月娘解釋道,“那是我家小叔,他久臥病榻,新近才好了些,鮮少接觸外人,是以看到兩位姑娘害羞呢,禮數不周,還請莫要見怪。”
秦月娘的目光里也有幾分艷羨,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以并沒有將心思都放在那位身份尊貴的樓二公子身上,只輕輕一笑,然后微帶著些怯弱地望向顏箏,壓低聲音說道,“情有可原,二小姐也一定不會見怪的。”
她說話細聲細氣,容色間總有一股被欺負慣了的柔弱,這刻意說出的話讓人聽起來便很不舒服,倒好似顏箏在安烈侯府跋扈慣了,連樓家二公子的臉面都不樂意給一般。
顏箏瞥向秦月娘,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但卻也不曾說什么。
只不過一瞬,便將目光挪開,對著世子夫人輕輕頷首,“沒有給樓二公子見禮,倒是我的不是,世子夫人說什么見怪不見怪的話,倒是生分了。”
世子夫人能夠入咸寧長公主的青眼。絕不只是占了性子爽利的便宜,秦月娘那點自以為高明,實則卑弱的小伎倆,也只有在愿意被她俘獲的人身上才能奏效。
世子夫人可不是顏朝被美色迷昏了頭的男子,說實話,她也有些看不上那點不上臺面的手段,但顏二小姐的應對卻讓她有些另眼相看了,若是換了別家的小姐,在她面前如此被人栽贓誣賴,定是要抵死澄清的。
可這位顏家二小姐。卻一言未發,只將眼底毫不遮掩的輕蔑和鄙夷展露給人看。
她這樣想著,倒是對顏箏熱絡了幾分。上前握住顏箏的手笑著說道,“我娘家姓胡,與你們顏家還是老親,正經說起來,其實你得稱呼我一聲表姐。你也莫要口口聲聲喚我世子夫人。就叫我胡表姐,我稱呼你為顏表妹,這樣可好?”
顏箏有些微訝,但隨即想到安烈侯府和世子夫人的娘家永寧侯府的確算是老親,安烈侯顏緘的一位姑母嫁給了永寧侯府胡家的一位公子,按照輩分排序。她叫世子夫人一聲表姐倒也當得。
她看出來世子夫人是在給她臉面,便也不推辭扭捏,落落大方地喚了聲。“恭敬不如從命,胡表姐。”
世子夫人笑得更歡,“原本就是親戚,只不過這些年來走動地少,以后。可要多來泰國公府找我玩,我就喜歡你這樣利索的姑娘。”
秦月娘聽了臉色一白。身子幾乎有些搖搖欲墜。
等到了凝水堂,果然有幾家小姐已經先到了,世子夫人替她們互相作了介紹,又交代了幾句,便匆忙離開要回正堂伺候婆婆,雖則咸寧長公主吩咐過她不必再回去,但她如今是當家的世子夫人,今日這場花宴雖是長公主所設,可這一應事務卻都由她來辦,她是脫不開身的。
等世子夫人走了,先來的那幾家小姐仍舊跟原時那樣一塊說笑玩耍,并沒有邀約安烈侯府來的這兩位。
她們個個都是公侯千金,嫌棄秦月娘身份低微,自恃與個來路不明的表小姐一處耍有份,便都不樂意與她說笑。
對于顏箏,她們雖然也很好奇這新來的安烈侯二女是個什么樣的人,但也僅只如此,安烈侯雖然是朝中重臣,便是她們的父親也要巴結一二分的,可顏箏到底是初來乍到,且又背著個私生女的名分,這些小姐們心底到底也有些輕蔑的。
再說,她頂著這樣一張美艷的臉,真想與她做朋友,也是需要些自信和勇氣的。
顏箏試探了兩回,這些貴女們都不大理會,她自覺無趣,便裹緊了毛茸茸的披風,從凝水堂走了出去,打算透透氣。
前兩天連夜的雪,泰國公府后院的路階雖然已經清掃干凈,但高高的樹梢卻仍舊有白雪的痕跡。
顏箏略帶幾分嘲諷地想,從前身在富貴膏粱,從來不覺得這些花宴有什么不對,可自從她在北地吃過苦受過罪,身體又承載了原主那幾年飄零孤苦的記憶,現在看待這些浮華,自有另一番心緒。
譬如今日,咸寧大長公主的花宴,看這等規模,想來須要費不少心思,花用不少銀錢,可這十一月的天,皇城已降過大雪,這樣冷的天氣,哪里還有什么芬芳艷麗的花朵好看?
無非就是找個名目聚在一起,做一些奢靡驕逸之事罷了。
倘若不是因為她有不得不要接近的人,這樣的應酬,她才懶得應付。
她回頭又望了眼凝水堂,影影綽綽的木門之后,不時傳來貴女們肆無忌憚的嬌笑,秦月娘雖然拘謹,卻仍然堅持站在屋內,雖然隔得那樣遠,她也能看得出來那個極有野心的女子,是如何地忍辱負重,又是如何堅韌不屈地想要融入這些高聲調笑的貴女之中。
顏箏垂下眼眸,回過身來,繼續往前漫無目的地走著,口中卻是抑制不住一聲輕嘆。
這一刻,她前世恨了一輩子的女人,她忽然之間不再覺得那人可恨,只由衷覺得那人不過只是可憐罷了。
秦月娘出身小吏之家,又遭遇家破人亡,僅有一個兄長去投了軍,至今生死未卜,倘若不是還有安烈侯府這么一門親戚,而顏家恰好因為盧氏早亡為了給大公子顏朝臉面收留了她,她身在何處,命運幾何,都是一個未知之數。
廖氏因為要彰顯她對大公子的氣度,對這位表小姐極盡寬待,一應供給與真正的侯門千金也相差不了多少。
秦月娘自小就過著錦繡富貴的生活,可她深深知道,這些錦繡和富貴都不屬于她。
等她養到該成婚出閣的年紀,廖氏定會替她尋一門親事,按照她的出身地位,她將來所能嫁的男人,想來也不過如她父親一樣,是個寒門小吏,將來若再想過在侯府時這樣奢華尊貴的生活,是絕不可能的了。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秦月娘養尊處優慣了,根本就不可能再去過平凡普通的生活,所以她必須要為自己籌謀,繼續留在侯府,哪怕給顏朝當妾,也要留下來,只有這樣,才能保證她繼續過這樣的生活。
這大約便是秦月娘拋棄表小姐的尊嚴,非要在顏朝大婚之前,就牢牢將他攥在手心的原因。
因為,顏朝是她唯一一條錦繡富貴的道路,她舍不得撒手,也決然不肯撒手。
想通了這一節,顏箏便深覺顏朝的可憐,那個她前世期許企盼的父親,哪怕最后幡然醒悟,可他一定是對秦月娘付出了所有的真心和感情吧?但秦月娘呢,她是將顏朝看成是愛人,還是,僅只是能保障她富貴生活的一顆棋子?
這些,大約便只有天知道了。
顏箏想著這些雜亂無章的心事,腳下漫無目的的步伐卻不停,沒有思考,跌跌撞撞地亂行。
等到她回過神來時,驚覺自己已經走得離凝水堂很遠了,她連忙回身喚,“荇草!”
但身后半晌沒有回答,荇草不知道在何時就離開了她,并沒有跟在她身后過來,也不知道是在凝水堂,還是失散在了半道上。
抬頭望四周景象,她發現自己置身在一處密林,視野可及之處,到處都是樹木,偶爾有白雪從枝椏上掉落,滴到她的臉上,一陣寒涼,嘗試著往某個方向走幾十步,但依然找不到出路。
這突如其來的迷路,令她有些微微失措,她想到了廣蓮山后的那座迷蹤林。
那次際遇對她而言是個噩夢,若不是那人及時出現,也許她早就成了野獸的腹中食物。
顏箏猛然一驚,狐疑地打量著這座好難走出的林子,心里想道,難道這里也設置了機關,與廣蓮山后那座一般是個迷蹤之陣?
她停住腳步,咬著唇思忖,這時候是該大叫著喊人救命,還是該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這座林子里跌撞個不停?
若是大喊救命,只要聲音夠響,泰國公府巡守的護衛一定可以發現自己,然后救了自己出去的,可這樣的話,事情一定會鬧大,那她該怎么對別人解釋?說是一時貪玩亂闖了貴府把自己搞丟了?
這樣不行。
不管怎么說,來人家家里做客,亂闖亂逛總是既失禮又可笑的,還竟將自己弄丟了,這樣的話說出去便要成笑話。
可若是不喊,光靠她自己……等天黑了,還不曾走出去的話,天氣那樣冷,她極有可能凍死在這里。
正當她猶豫不決時,忽聽身后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你是誰?你怎么會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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