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松了口氣道:“就是之前曬書的時候,看您自己翻曬不讓我們幫您,就知道您曬的一定是與眾不同的書。”
“知道還要看,”糧長佯怒道:“那些書也是你能看的嗎?你都看了幾本?”
張哪里知道那箱子里都有什么書,只道:“就看了一本《忠義水滸》。”
“真的嗎?”糧長不信道:“《鶯鶯傳》沒看?《流紅記》沒看?《長恨傳》、《柳毅傳》、《霍小玉傳》都沒看?”
張不妨他說出這么多書來,還都是傳奇志異兒女情長的書,登時瞠目結舌道:“您還收藏了這些書!?”
看張的神色不似做偽,糧長露出了洞察一切的微笑道:“差點被你這奸猾似鬼的丫頭哄過去!說是沒看,你怎知這書都是寫些什么的,怎露出這樣一副了解的神色!”
“倒不是,”張也不怕他詰問,反正都是上輩子看過的東西:“這些書我且略略翻過,都無甚意趣,且主旨也不好,頗有些誨淫誨盜的意思。”
糧長哦了一聲,語氣微妙道:“那《水滸》不是誨盜的書嗎?”
“那不一樣,”張隨口道:“我是個女兒家,看了水滸又不能怎么樣,難道還能像扈三娘一樣跨刀上馬不成;倒是看了會真之后,麻煩才大哩!”
張記得《紅樓夢》里頭,有寶釵詰問黛玉讀《西廂》一事,所謂“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大人打的打罵的罵,甚至燒了書,無非是“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因為古代女子最是困于禮教大妨,又鎖在深閨,見了西廂牡丹這般的艷麗詞句,哪個不會心動!別說是林黛玉被一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弄得神魂顛倒,就是寶釵也是“從小七八歲上”就開始看了這樣的雜書。
偏偏張兩輩子都不怎么喜歡這樣的胭脂書,而對于志怪奇情小說也無非看其曲折情節,對于里面蕩氣回腸的愛情卻總是嗤之以鼻,她按最常規的方式回答糧長的詰問,自認為不會有任何差錯,但方才糧長的神色,卻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張心里轉了個圈,道:“難道您覺得,西廂、會真這樣的書——”
“不,我是覺得奇怪,”糧長道:“連你阿奶,少時也愛讀這些元人百種,怎么到了你這里,卻不類女兒家,反倒似個淘氣小子呢?”
“人生各有志,心亦有所施,”張哈哈笑道:“而我就是——中華兒女多奇志,不愛紅裝愛武裝。”
“比著花木蘭、梁紅玉來,你這志向可真不一般,”糧長搖搖頭道:“既然如此,你這《忠義水滸》可算全看完了?”
“全看完了。”張答道。
“一百零八個好漢,”糧長道:“愛哪一個?”
“獨愛小乙哥。”張道:“身上大紅牡丹花,人生知交遍天涯。帝王美女傾心夸,歸去來兮,獨身是家。”
“浪子燕青,”糧長點點頭道:“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
“正是,”張道:“阿爺最愛的,又是哪一個呢?”
糧長便道:“其實沒有。”
“怎么會沒有?”張驚訝道:“這一百零八個不同性格的人物,怎么會沒有您喜歡的呢?”
“恐怕是因為,”糧長露出一個很有意思的笑容:“我年輕時候,也行走過江湖,見到的江湖卻不是書里那樣的吧。”
“我見到的江湖,是打家劫舍、殺人如麻的江湖,”糧長道:“我幫扶過的婦孺,是恩將仇報反咬一口的婦孺。所以我看這書里,假的多、真的少;虛的多、實的少;只一句‘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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