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升這十年販賣貨物所得的銀錢,一部分按張麒的吩咐給家里買了一百畝地,也不敢多買,因為自從魚鱗圖冊出了之后,皇帝下令核查冊子上的田地,將各地的大戶遷去京師。
此時的大戶,就指的是田地多的人。
良田上千頃的是公侯之家,上百頃的是巨富,朱皇帝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遷了全國五千多戶上百頃土地的巨富去京師這些巨富在本地的田產怎么辦,都是由官府出低價收了,這樣一來,這些巨富幾乎可以算是折損了七八成的家業了。
本來自家這一二百畝的田地也不怎么起眼,但是張升走南闖北,看到有些地方一個省城是攤派名額的,有的城市富豪多,但是就挑出四五個來有的城市富豪少,還是要挑出四五個來,兩者相比家業甚至差了十倍。
朱皇帝這種均衡貧富的辦法實在是太具有隨機性,也太古怪。誰知道除了洪武二十四年,而是七年、二十八年不心血來潮再來這么一次呢,畢竟土地兼并是時時刻刻都有的。
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在城里買房子,這個倒是不查,這也就是糧長家只有土地幾十畝,但是在永城縣里卻有很多房產商鋪的道理。張升也學會了,在縣城買了一套宅院,張麒在城里修倉庫,晚上還能在那里睡覺。據張升的意思,他還想在縣城買一個鋪面,先經營鄉下的土產收購什么的,這事兒張麒也在掂量,這種生意他之前在山西也做過,但是終究是舍不得張家村的田地,按他的意思,土地還是最重要的,是保本的東西,就算張升最后賠地一毛不剩了,回家也能種地,糊口也不是問題。
這倒不能說是錯,土地確確實實是相當重要的,在這個時代,甚至包括后世,許多做生意做出成就的人,總是要“置田置地”,自古的觀念就是不動產是實實在在的,流動的資金總是空中樓閣。
張升除了買房買地,還給張置了許多吳興那里女子出嫁備用的嫁妝,那里的工匠個個極盡巧事,有專做女子嫁妝的,根據他的見聞,說有一種床在架子床外增加了一間木屋一樣的東西,從外形看似把架子床放在一個封閉式的木制平臺上,平臺長出床的前沿二三尺,四角立柱,鑲以木制圍欄,有的還在兩邊安上窗戶還有回廊的,回廊中間置一腳踏,兩側可以安放桌、凳類小型家具,還可以以放置雜物。
聽他的說法,張覺得這有點像后世家具收藏展覽上見過的“拔步床”,確確實實是制作精良、雕鏤精美,也特別富有巧思,沒想到現在就有雛形了。
當然這樣的家具做一張是要很多錢的,也運不到河南這地方來,張升弄不回來,在浙西做生意的時候,就請匠人做了一個紅酸枝的官皮箱來,這個體積不大,能托運回來。
這個官皮箱,就是指一種體型稍大的梳妝奩籠箱,由箱體、箱蓋和箱座組成,箱體前有兩扇門,內設抽屜若干,箱蓋和箱體有扣合,正面有鎖具,兩側有提環,上有空蓋的木制箱具。
張升給她訂做的官皮箱是最大的一種,有半尺高,里面不僅可藏梳篦、胭脂、頭面首飾等用品,甚至還能放下文房四寶,特別是這個箱子還專門多了一個夾層,文件、賬冊、田產契約放在里面最保險,不用擔心安全問題,因為要開箱的話,就必須先打開金屬鎖具后掀起頂蓋,再打開兩門才能取出抽屜,這是官皮箱的特點。張升專門弄了一把銅鎖鑰匙來,能打開箱子的只有張一個。
張升做了紅酸木的送來還有點慚愧,說浙西富貴一點的,都訂做的是黃花梨的,但是他還沒有富到能買的下一整張黃花梨的地步,只好委屈妹子,用了次等的紅酸木。
張已經滿意地不能再滿意了。能擁有一個如此精巧考究的私人物品,實在是令她驚喜非常。畢竟此時同村甚至縣城都有很多女子用不起這樣的東西,更何況王氏還保證她將來出嫁的時候,這個官皮箱一定會被填滿。
除了官皮箱,張麒這次去縣城除了是官役,還有去城里木料店里看木料的考量。此時的一塊好木料是比較難得的,看見了要早早訂上,要不然再去也許就是別家的了。張麒這回就看上了一塊好料,一支整木可以做朱漆大柜、悶戶櫥,邊角料剛好做提盒和子孫寶桶。這樣一來床似乎要再看另外一塊木料了,剛巧這木料店另一塊好料子叫人給買走了做老棺。張麒就盤算去其他木料店里看看,不行還有鄰縣,也離得不算遠。
“囡囡,看線,”王氏拍了拍她的頭:“緯線掉了一根。”
張哦了一聲,急忙撿了線纏上,卻被王氏盯著細看,問道:“你這幾天神思恍惚的,是從糧長那里來了之后就是這樣了,你告訴阿娘,糧長都與你說了什么?”
張又被問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七八日前,她去糧長家里做課業的時候,糧長沒有任何預兆地忽然問道:“華姐兒,你覺得端哥兒如何?”
張端去歲中了童生,縣里褒獎,這個事情很是風光,張自然知道,她以為糧長還嫌端哥兒學問不扎實,便道:“端哥兒十四歲的年齡,已過了縣試、府試兩場,成績佼佼,連縣尊都親口夸贊,想來明年院試一定名在榜上,秀才之后就是舉人,光宗耀祖指日可待。”
“我問你他為人如何?”糧長問道。
“端方君子,厚重之人。”張這下莫名其妙了,便小心翼翼答道。
“足不足以托以終生呢?”糧長問。
張這下沉默了。
“我看他是可以的,”糧長捋著胡子緩緩道:“況且我看他也對你有心。”
“我年輕時候,也教過幾個學生,只是都碌碌,沒有一個如你一樣有靈性的。”糧長忽然嘆息道:“你若是個男兒,如此資質,好風借力,未嘗不能青云直上。”
“只可惜是個女娃。”他搖頭道:“你要說了,是個女娃又如何,但是你也問問你自己,你這一腔丈夫氣,又甘心做個村婦,埋首女紅尺灶之間么?如今你到了嫁人的年紀,你父母要將你嫁給哪一家,都不會是你說了算,日后局促在一方天地里,算是白學了許多詩書。”
“嫁給端哥兒,”張忍不住道:“難道能有什么施為?”
“端哥兒性子溫良,”糧長笑道:“你與他爭鋒,他不會因為被你駁了顏面而疏遠你你經史上勝過他,他也不會看低譏諷你女子的身份。你若嫁了其他莊稼漢,他們懂你所學所想嗎?每日只會計較毫厘之得失你若嫁了其他讀書人,他們能容得下比自身才學還高的女人么?”
張就像是被當頭棒喝了一番。
沒錯,糧長說的一點都沒錯。他說的包含了張嫁人之后的所有情形,他也說中了人心和人性。張摸著自己跳動地快了一倍的心,似乎可以預見到嫁了個不識字的人之后,夫妻沒有共同語言,你說東我說西這樣的場景她也可以預見到嫁個讀了幾篇書就洋洋得意自詡為讀書人的人,發現娶了個才學更高的妻子,說不過了就冷嘲熱諷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幕。
“你與其他女子最不像的地方,”糧長道:“居然不愛奇情志異,唯愛經史百家。娶來做端哥兒的妻子,定會令他有所進益。更何況,端哥兒實在是有點迂了,將來僥幸得中進士,做了官之后怕也在官場上不通人情禮節,也會受到排擠受到打壓,他一向對你言聽計從,你做他的賢內助,定能幫他在仕途上更進一步。這也是我的考量。”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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