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顯然,皇帝似乎還有問題要問,因為這簾子還是沒有吩咐卷起來。
“世子妃,”皇帝道:“今早盥洗時候,因何故發笑?”
張發現皇帝是一個很有掌控欲的人。
為什么這么說,因為皇帝實在有些龜毛,事無巨細,都要知道。就看他工作上那么勞碌繁忙,據說皇帝曾經在連續八天里,處理各種奏折一千六百件。每一本奏折他都認真批閱,而且還總結主要內容,從一千六百件奏折里,一共提煉總結出三千二百件所言之事。按此時奏折的格式,一份奏折如果要單獨成章,至少要有一千字。也就是說,皇帝每天少說看二十萬字,而且這不是蜻蜓點水般的速度瀏覽,而是一個字一個字的認真推敲,不僅要總結思考,還要拿出解決方案。其工作強度,好比后世一個高考生,每天要做總篇幅多達二十萬字的閱讀理解題,而且必須保證,每一道題都不能出錯,所有的答卷,必須百分百正確。
為什么,因為皇帝一旦出了錯,可是關系到萬千黎明蒼生的重大問題。
就這么忙碌了,還要探查臣民的問題。無孔不入的錦衣衛時時刻刻探查朝中臣子的情報,比如說太子的老師宋濂,有一天下朝回家,自覺勞累體力不支,便感嘆公務勞苦,順口賦詩道:“四鼓咚咚起著衣,午門朝見尚嫌遲。何時遂得田園樂,睡到人間飯熟時。”
第二天上朝,皇帝見了宋濂便說:“昨天的詩作得很好。可是我并沒有嫌你上班遲啊!還是改成憂吧!”
當朝重臣只不過在家中偶爾感嘆一下,第二天就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別人看到的是錦衣衛勢力之大,滲透之深張唯獨看到皇帝是多么喜歡刺探別人,將錦衣衛派到各地,事無巨細,他都要聽,包括大臣家晚上請的什么客,作的什么詩,這難道還不算一種變態癖好,可惜古代可沒有侵害權這種罪名,更不會覺得皇帝刺探他人是錯誤的。
玉圭也就罷了,自己早上不過是哈哈哈笑了一場,就被耳線稟告給了皇帝,還要勞動他問個為什么,估計是心癢難耐自己要是回答不好,說不定就被扣上了“不端正不莊重”的大帽子,然后等著被罰吧。
張便道:“新婦是在笑世子。”
“笑世子如何?”皇帝道。
“笑世子腹大,”張一本正經道:“且常摔倒。”
我笑他,肚子太大,經常平地摔啊這話說出口來,殿中頓時可以明顯感覺到彌漫開來的恐懼的低氣壓了,對面的高熾眼睛都驚得瞪大了,而她身后的幾位女官更是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
錢嬤嬤抖著嘴皮子想說一句“慎言”,但是居然連嘴巴都張不開了。
但是張并沒有顧及其他人,她又道:“將由盛德深厚,足不能載,因故常摔。”
肚子為什么那么大,因為里面是高尚而深厚的品德,所以一雙腳承受不過來,就經常摔倒。
此話一出,滿殿歡忭,連皇帝都大聲笑了起來,吩咐卷起來簾子,遙遙指著張笑道:“朕謂汝善謔,今日果然!”
我就說你善開玩笑,今天果然又開了一次!
張用余光看眾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大釋一口氣的樣子,看來剛才自己那個大喘氣把大家都給嚇得不輕。
之后皇帝招手讓他們走上階來,張和高熾站在玉階上,對皇帝拜了四拜。
執事一人將托盤放在皇帝的御案上,兩個宮人分別站在了世子和張身后。張就按照禮儀將這名宮人手里的腶修盤端起來,放在御案上的托盤里。世子也將他手里的棗栗盤放在托盤里。
腶修就是搗碎加以姜桂的干肉,這是儀禮有司中記載的主婦招待客人的禮儀,所謂“入于房,取糗與腶脩,執以出。”而棗栗盤是婚姻嫁娶時,必備的東西,喻意早生貴子,立業立子。
皇帝受了他們的禮,似乎很是高興滿意,叫他們站在一起,打量了半天道:“佳兒佳婦,真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啊!”他慰勉了幾句,帶著顯而易見地懷念神色,就是這種神色,讓張看到了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心里一處柔軟的地方。
“好孩子,好孩子,”皇帝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朕沒什么可教導的了,去東宮吧。盥饋禮節,等著回北平了再行吧!”
盥饋就是媳婦侍奉舅姑盥洗及進膳食的禮儀,因為燕王和徐王妃都在北平,所以這個禮節只能回北平再補上了。
張就跟著世子退出了謹身殿,在轉身那一刻,她輕輕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發現御座上的皇帝一直維持一個姿勢沒有動,高大的身軀其實完完全全地陷在了座椅上。他的目光也沒有在看他們,而是盯著案上那一盤棗子,直到張走出了殿門外,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沒有取一枚嘗嘗。
世子和她走在去春和宮的路上,不知什么時候開始,天上就有下起了雪來。張上輩子聽過一個說法,說一下雪,南京便穿越千年,一下子變成了金陵。
她如今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冬日的明宮城是有一種慵懶而輝煌的氣質的,尤其是放眼高高的露粱雀替,是不同于北地建筑上那種厚厚的、大塊大塊的白色,因為南京的雪比較而且落地即溶,落在屋檐上的雪也存不住一時半會兒,所以南京的雪,總是被人稱為是“殘雪”,但是就是這種伴著雨的雪,帶著南京獨有的情調。
很快就有傘撐了起來,微微的北風刮過黃蓋頭傘的聲音,伴隨他們踩在磚縫上窸窣的聲音,感覺非常奇妙。
張瞇著眼睛聽落在袍襟上的雨雪聲,高熾轉頭看她的模樣,就微微笑了一下,招手讓她上前。
張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他并排,然后攙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京城的雪,是第一次見吧,”他道:“好看嗎?”
“好看。”張道:“但我更想看北平的雪,一定有不同的景致。”
“你應該多看看這里,”高熾輕嘆一聲:“因為我們回了北平之后,怕是再也沒有機會看到了。”
“金陵是個好地方,”張道:“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在這里待得久了,就樂老而忘歸了。”
“你知道什么叫樂老而忘歸?”世子問他。
“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興來無遠近,欲去惜芳菲。”張道:“捧起金陵的一抔水,能照見六朝的月亮摘下金陵的一朵花,能看到秦淮河上十八家玉樓殿影。這樣的地方,誰舍得離去呢?”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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