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宮車晏駕
第一百四十八章宮車晏駕
一秒記住中文網,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黃子澄跟著內侍來到了華蓋殿之后的東角門里,這里是一條狹長的門樓,除了他們,前后再無一人。這時候的朱允炆褪去了溫文和善,他年輕的面龐里蘊含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讓他又是迷惘又是彷徨。
他先開口問了黃子澄:“所謂‘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國君大的儀態、品行都沒有差錯,他便可以得到四方的擁戴,治理好國家了嗎?”
黃子澄感到太孫問這個問題,并不是向他請教答案,而是心中自有疑惑,甚至還有許多苦衷,也許需要他來作為一個傾聽者,釋疑解惑。
他靜靜地等待著,然而太孫的臉上卻一陣紅一陣白,嘴巴開合幾次,卻依舊說不出來話。
孰料想黃子澄早已揣知太孫的心事,見他難以啟齒的模樣,便道:“殿下所憂,毋得為藩王乎?”
朱允炆不由得眼前一亮,道:“此正我所慮者也,先生何以教我?”
藩王均系帝裔,身份尊貴,各擁重兵,其所作為多不法——奈何?今當奈何?明日,又當奈何?
這個問題他想了很久,而且他也試探著問過皇爺爺,因為皇上是他唯一的倚靠,他所有為政的經驗,不是從東宮屬臣那里學得,這些人告訴他為君的道理,卻不能給他指引。
那時候皇帝剛剛頒布了《逆臣錄》,誅殺了一批附逆胡惟庸、藍玉案的功臣勛將,共有一萬五千人卷入案中被殺,彼時朱允炆被召見,他眼里看到的皇帝,是神采奕奕甚至紅光滿面的,因為皇帝見了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并對他道:“我為汝拔除棘杖之患,汝今日往后,安居太平罷!”
“棘杖之患,”朱允炆那時候便忍不住問道:“是一患;可是還有一患,北地——”
朱允炆說的北地,指的是抵御北元軍隊第一線的晉王、燕王、寧王,然而皇帝卻以為愛孫說的是蒙古人,便大手一揮:“我將御虜事宜托付諸王,可令邊塵不動,貽汝以安。”
朱允炆深吸了一口氣,就直視他敬愛的皇爺爺:“虜不靖,諸王御之;諸王不靖,孰御之?”
邊患可以由諸王來防御,那諸王作亂又有誰來防御呢?皇上誅殺這么多功臣,大將所剩無幾,一旦諸王變亂,誰能臨危受命呢?
皇帝的臉上,很明顯地僵了一下。他沉默良久,反問道:“你的意思如何呢?”
“以德懷之,以禮制之,”朱允炆說出了心里藏了很久的話:“如果這樣還不行,就削其封地,還不行的話,就將之廢為庶人,若是還不能,就只能、只能領兵……討伐了!”
他最后一句又說地含含糊糊,不住覷著皇爺爺的臉色,但是他竟然看不出什么來,心里更是沒底了,不知道一向愛護他的皇爺爺,是不是會勃然大怒。
然而皇帝并沒有責罵他,他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注視著自己,這目光叫朱允炆茫然不知所措,漸漸低下了頭去。因為低下了頭,所以他并有看到皇帝一閃而過的失望。于是他在煎熬等待中,終于聽到皇帝的聲音:“是也,無以易此矣!”
朱允炆一瞬間高興地無以復加,皇爺爺認同他的話,而且認為,他的辦法是最有用的,因為“無以易此”,沒有比他的辦法更好的辦法了。
這一句話他一直記得,所以在將來的歲月里,他用這樣的辦法,大刀闊斧地進行了削藩——他認為這也是皇爺爺允許他做的,雖然“封藩”是皇爺爺的得意之作,而“以藩王代功臣”抵御虜患,也是皇爺爺的得意之作。
他也是直到那烈火焚盡一切的時候,才忽然明白了皇爺爺這一句的話的真正意思。
皇爺爺那句“無以易此矣”,是說——不要改變這個局面。那是皇爺爺為他準備好的、提前布下的最好的局面。
是也,無以易此矣!不要自作聰明,變動你根本不知道的東西!
只是那個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
朱允炆是覺得,皇爺爺已經看到了藩王隱患,只是他不能給自己更多的建議,因為對于皇帝來說,這些擁兵自重的藩王,正是他一手培育出來的。所以朱允炆才要問黃子澄這個智囊,他的辦法總是最多的,而且他深知自己的疑慮之處,一定會給出更切實可行的辦法出來。
“諸王僅有護兵,只能自守,因為戰爭的緣故,才得統御府衛,”黃子澄侃侃而談:“朝廷的軍隊,非藩王一家之軍隊,且犬牙相錯,星羅棋布于天下各地,倘若諸王有變,只需臨以六師,誰能抵擋?漢朝時候出了七國之亂,七國非不強也,最后還是終歸滅亡。這是以大勝小、以強勝弱的道理,而我順彼逆,天下大義在您身上,誰人敢恣意妄為呢?”
黃子澄一副胸有成竹之象,讓朱允炆不住點頭,心里甚感欣慰,他對這個會試曾以策論奪得頭名的大儒寄予厚望,他覺得黃子澄這樣一番分析說到自己的心里——這就是他對天下大勢的預測,諸王反或者不反,現在根本沒有預兆,他只知道若是真有反叛的藩王,他也必如黃子澄所言,像漢景帝平定七國之亂一般,橫掃諸藩。
“先生此言,解我疑惑。”朱允炆殷切地說:“愿先生勿忘今日之言。”
“臣蒙殿下不棄,”黃子澄慨然以天下為己任:“臣唯死以報!”
這時候,僻靜的角門里忽然傳來了篤篤的腳步聲,是朱允炆身邊伺候的內侍疾步跑了過來:“殿下,皇爺召!”
“什么事兒知道嗎?”朱允炆示意黃子澄先行退下。
“說是,”這內侍道:“晉王薨了!”
等朱允炆急匆匆趕往奉天殿的時候,又被告知皇爺剛剛坐輦去了太廟,他也急忙趕過去,邊走邊想,晉王如何會薨逝了呢?不是說,年前那一場突發的疾病,已經被太醫戴思恭給治好了嗎?
等等,他的腳步忽然慢了下來,晉王薨了,秦王也早在兩年前薨了,節制九邊的藩王里,又少了一個權重難制的,而且,晉王還是實際意義上,諸王之長啊!
他心里難以抑制地生出了喜悅之情,然而不多久,這種感情卻讓他覺得愧疚和難堪起來——死的到底是他的叔父啊,是皇爺爺的兒子,自己怎么能有這樣的想法,即使他曾對自己不恭敬過,即使他曾在表箋上自稱“長嫡”,但、但他還是自己的親人,還不知道皇爺爺聞聽了這個消息之后,有多傷心呢!
他匆匆趕到太廟里,遠遠就看到地上跪著一個垂垂老矣之人,近前一看不由道:“戴太醫,你怎么在這里?”
說完他忽然想起來,年前晉王生病的時候,王府諸醫束手無策,皇爺爺便派了戴思恭去太原為晉王看病,不多時便傳來消息,說晉王痊愈了。戴思恭的醫術的確是無雙國手,他不僅為皇爺爺診治,所治無不立效,而且還曾被派去北平,給當時患“瘕”的燕王治病,在聽聞燕王嗜吃生芹之后,當下開出一劑藥來,當夜燕王就解下“細蝗”來,第二日病就痊愈了。
“殿下,”戴思恭道:“老臣之前奉命探視晉王疾病,當時就對晉王說:‘能治好,只是毒已經侵入膏肓之地,若是再次發作,就無藥可救了。’今日果然舊疾發作,臣無力回天,只求皇上不要加罪其他醫正,這是臣的罪過。”
朱允炆寬慰了他幾句,就進入太廟之中。他一路走進去,直到前殿沒有看到皇帝,走到中殿才看到皇帝站在空曠的殿中,對著孝慈皇后的神主,不知道站立了多久,也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他眼里看到的皇爺爺原本很挺拔的脊背已經佝僂下來,而等他輕輕喚過一聲之后,皇帝轉過頭來,遍布斑紋的臉上,一雙眼睛渾濁而且沒有方向。
朱允炆心里不由得大慟,他跪在地上抱住了皇帝的腿:“皇爺爺,晉王叔薨了,這也是無奈何的事情,您千萬保重身體,莫要過于傷心!”
“唔,唔——”皇帝口中含混地不知道應了什么,最后把他拉起來:“我不傷心,我也是快要去見他們的人了!”
七十一歲的洪武皇帝昨晚上夢到了自己的發妻,已經死去多年的孝慈高皇后馬氏。夢里一片混亂,冥冥杳杳之中,他伏在馬氏背上,馬氏背著他疾行,他剛剛要感嘆一聲,卻忽然墮地,馬氏將他扔在地上,轉頭叱他:“咄!吾子何在?”
他想起已經逝去的朱標和朱樉,頓時滿面愧赧,無言以對。
“標兒走了,我立了嫡孫允炆,”皇帝忽然振作起來:“你是知道的,這孩子天性仁孝,像他父親,必然能克繼大統,承繼帝業。”
“允炆荏弱,”馬氏道:“良為可欺。”
“誰敢欺他!”皇帝道:“我早已為他除去了一切禍害,他將來必然是個太平天子。”
馬氏就凝立他,道:“吾四子棣何在?何不立之?”
皇帝皺起眉頭,“棡兒還在,弟如何能先于兄?”他看著馬氏,道:“我知道你最愛老四,我也愛他,只是他、他到底不是世嫡,他不是世嫡!”
他和馬氏的親生孩子,只有標兒和寧安,其他的孩子,都是馬氏抱養過來的,在馬氏的眼里,和嫡子無差,而他平日也默許這幾個孩子自稱為嫡,就像晉王上表箋,自稱長嫡,他也沒有加罪。只是論到儲位和世系,他們到底庶孳。
“自我開創天下,”皇帝一遍遍對馬氏解釋著:“以天下傳之庶孳,萬世以后就有庶孳奪嫡之事,嫡庶何以區分?嫡不貴而庶貴,古所未聞也。他日骨肉相刑,都會怪罪我,是我開了這個亂,我先亂傳下去,萬世之傳才亂,屆時你我九泉之下,何以自安?”
馬氏只是搖搖頭,用悲憫的目光看著他,皇帝伸手去拉她,“允炆是嫡中之嫡,是你我的親孫,身份貴重——”
他抓了個空,抬頭就看到馬氏已經化成了一團輕煙,而他也很快從夢中醒過來。
醒過來他就知道自己真的是時日無多了,半晚不再合眼,第二日神思不屬地上了朝,下朝卻聽到了山西太原的急報,晉王棡薨了。
果然人死之后,魂其有靈啊!
魂其有靈,他便能見到死去的馬氏、標兒和樉兒和棡兒了,他能見到爹爹媽媽,自己這些年在太廟供享了了很多,再見總不是餓死的模樣了吧!他能見到兩個兄長,他這兩個哥哥十分兇頑,這也傳到了他們的兒子身上,他雖然廢了兩個侄子,但是那是罪有應得——而且他也將兩個侄女養大了,嫁人了,還給了公主的名號,這也算對得起他們了吧!
他還能見到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沐英、胡大海、趙德勝、華高、俞通海這群人,是一起征戰天下的老伙計了,他們還能在一起逐胡虜、除暴亂,廓清宇內,這些人與他保有始終,他們的子孫,便也與國咸休。
當然還有很多人,他的眼里劃過一雙雙不甘、怫郁、憤恨的眼睛,那是藍玉、傅友德、馮勝、朱亮祖、廖永忠他們的眼睛,這些人死在他手上,成了鬼,在那一世要來討債——他不怕!
皇帝指著虛空中,“你們自己想想,朕待你們不薄,給予高官厚祿,賜大量土地,還跟你們攀親戚,你們的兒子,都娶了公主,女兒也成了王妃,朕還頒給你們丹書鐵券。本人或子孫犯罪,可以免死數次,朕有負于你們嗎?你們是如何回報朕的,仗著有鐵券,迅速腐化變質,殺人傷人、恃強凌弱、霸占土地、**婦女、吃喝嫖賭、貪污納賄,甚至造刀槍、穿龍袍的都有。你們早已不是國家的柱石,而是蛀蟲,早晚要把朕偌大的江山,啃成空心的篩子!”
眼前人影綽綽,這些人的臉忽遠忽近,他們一聲聲喊著皇上,又陰森森問他:“皇上,你的棘杖呢?”
這戳中了皇帝的心,在懿文太子還活著的時候,皇帝只是恨這些驕縱的功臣們,不知道收斂,辜負了他的心,而在洪武二十四年太子去世的時候,皇帝就害怕這些能為自己所用的人,不能為允炆所用,害怕他們造反、江山不保,子孫后代會做別人的階下囚。
于是即算這些人沒有犯法,依然得了鴆酒,毫無緣由地被賜死。
皇帝雙目一凌,這些鬼影又不敢近前來,喧喧嚷嚷地散去了,他看著眼前太廟中,東西配殿里二十一位功臣的神主,心道:“朕在功臣廟里,曾留下一百零八人之位,如今只剩下二十一位了!”
他扶起跪在地上嗚咽的允炆,道:“朕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亂,率眾渡江,保民圖治,今四十年矣。荷天眷祐,悉皆戡定,奠安方夏,復我中國之舊疆。”
朱允炆的眼淚還未拭去,卻急急道:“皇爺爺西平漢王陳友諒,東縛吳王張士誠,南平閩、粵,戡定巴、蜀,北定幽、燕,四方戡定,使民安田里,天下晏然,此誠千古未有之業——”
“然,朕卻有三恨,”皇帝道:“汝可知道?”
見允炆搖頭,皇帝道:“一恨定都金陵。”
南京太過偏東南了,元朝殘余勢力仍虎視中原,伺機南下,建都南京有鞭長莫及的感覺;不管從國家管理還是戰略位置來說,都不太方便。皇帝自己也說過:“朕今新造國家,建邦設都于江左,然去中原頗遠,控制良難。”其二,若是追溯一下在南京定都的王朝:東吳從孫權到孫皓是58年,東晉從司馬睿到劉裕代晉是103年,宋齊梁陳四朝壽命是一個比一個短,平均50年左右。所以民間說南京不適合做都城,定都南京的王朝都會短命。這觀點雖有迷信的成分,但支撐這個觀點的依據卻是事實存在的,包括后來的南唐,也很短命。“以六朝所歷年數不久”像咒語般纏繞著皇帝,使之不能自安。
三是大內填燕雀湖而成,地勢下沉,近幾年一直積水,皇帝認為這破壞了風水,對子孫后代不利。雖然金陵虎踞龍盤,確實是上佳之地,只是四周無險可守,沒有軍事要隘,與北方的那些層巒疊嶂的高山峻嶺見之無法相比,除了長江之外,南京基本沒什么靠得住的軍事要隘。
而皇帝從不認為長江是天險,他當年渡江,并不多難,若是變起,長江根本不是天塹,金陵危在旦夕。
所以,他一直想遷都。遷往何處?他心目中認為長安較好,于是在洪武二十四年的時候,特派太子去三秦視察。只是時過境遷,全國格局早非漢唐時代,長安過于偏西,遠離富庶,漕運艱難,遷都長安已不可能。而從攻占集慶到建立大明,皇帝在金陵前后已經呆了十二年。這地方乃是他打天下的中心根據地和大本營,同時這塊熱土也見證了他一路的艱辛和豐功偉績。若是舍此再建國都,大明剛剛開國,百廢待舉,無疑要耗費很多的物力、財力,這對剛剛建立的大明帝國不啻一項沉重的負擔。
皇帝終于不得不概嘆“興廢存數,只得聽天”,打消了遷都意圖,這便是他的一大恨,沒有為大明選定一個最適宜的國都。
“二恨,”皇帝看著功臣塑像,道:“與朕一同戡亂摧強的豪杰,能與朕共患難,不能共富貴,不能始終也!”
遙想當年,他崛起布衣,乘時應運,豪杰影從,十五載而成帝業,能遂乘逐鹿之秋,乃是因致英賢于左右。凡兩淮、兩浙、江東、江西、湖、湘、漢、沔、閩、廣、山東及西南諸郡蠻夷,各處寇攘,均仰仗大將軍與諸將校奮揚威武,彼時群賢畢至,人才濟濟,而如今煢煢孑立,形影獨一,不由得發出感嘆:“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這個種柳之人,卻要生生砍斷自己栽種的柳樹,難道他不痛心疾首嗎,只是在皇帝看來,這些功臣已對王朝的長治久安構成嚴重威脅,因此要無情地清洗。尤其對其子孫構成威脅的人,必須除之而后快。只有殺,才能確保天下太平。
“三恨,”皇帝慈愛地看著眼前這個衣冠單薄的孫兒:“我時日無多,不能看你長成了。”
皇帝摸著愛孫的頭,他這個孫兒天生就長了個頂顱偏平的腦袋,頗引人注目,皇帝還戲稱之為“半邊月兒”,這個從小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地仁善,自己這幾年來替他聚攏人心,專門讓他在自己裁決刑獄的時候進言,將許多本該株連的案子,都減刑改判,傳出去之后,中外欣欣愛戴。等他當了天子,一定得人心。
為政以猛,則濟之以寬,他政治嚴覈,必要下一代皇帝濟以寬大,太孫仁善,正是下一代百姓的福氣,也是下一代官僚的福氣,皇帝甚至想過,在這些操持刀筆的士人手上,也許百年之后,太孫的名聲,要比自己的還好呢。
離開太廟的時候,皇帝上了玉輦,忽然又吩咐下來,走到了廟門前,看到高大的柏樹,新葉颯颯作響,不由道:“往年來此,似未見有此樹,今不覺已成林也!”
說著又想起中都來,一時感慨萬分:“鳳陽陵寢,樹木應該如此吧?可恨朕,百事纏身,很久沒有回去了!”
等皇帝再次登上車,便對跪在地上的這個佝僂著身軀,嗚咽不已的老太監道:“云奇啊,這可能是朕最后一次見你了,往后你好為之。”
洪武三十一年的五月初八日,皇帝已經徹底躺在了龍榻上,再也掙扎不起來了,即使躺著,他卻依舊讓人念誦奏疏,格外關注北方的防務。因為不久前有邊報,說邊塞烽火不熄,還有車轍痕跡,皇帝認為這是“胡虜之詐”,是想要大明出動軍隊,然后伏兵邀擊。
于是皇帝即使在病中,依然立刻下了敕諭,布局今秋防御事宜,詔書命“可西涼召都指揮莊德、張文杰,開平召劉真、宋晟二都督,遼東召武定侯郭英等會兵一處,遼王以都司及護衛馬軍悉數而出,北平、山西亦然……燕、代、遼、寧、谷往居其中,彼此相護,首尾相救,使胡虜莫知端倪……”
皇帝以為自己可以等到和胡虜一戰的時候,然而五月二十九日那一天,皇帝已經半昏半醒了,大軍甚至還未集結。皇帝在清醒時候,下詔任命左都督楊文為總兵,往北平參贊燕王,合兵燕、谷、寧三府護衛,選練精銳馬步軍士隨燕王往開平提備。
在對楊文的詔書中,皇帝這么說:“一切號令,且出自王,爾奉而行之,大小官軍悉聽節制,慎勿二心而有疑者也。”
在對武定侯郭英和都督劉真、宋晟的詔書中,也是說明,軍中一切號令悉聽燕王節制。又單獨留一詔書賜給燕王,當然并沒有瞞著太孫,而是叫太孫近前來看。
“允炆,”皇帝已經看不太清楚太孫的面容了,只是死死抓著他的手:“爾成王,朕已為爾擇周公,爾其敬慎!”
朱允炆唯唯諾諾,一行行的眼淚流下來,一句話也說不出。
閏五月初十,金陵城里下了梅子雨,風追著雨,雨趕著風,風和雨聯合起來追趕著天上的烏云,整個天地都處在雨水之中。乾清宮的屋檐上,一滴一串地掉落著雨水,宮內所有人跪在地上,頭朝著床榻,而床榻上那個老人,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太孫還在焚香祝禱,祈求用自己的壽命換皇帝的壽命,皇帝似乎聞到了香味,他的神志在這一刻,忽然無比清明。他同樣在心中向天帝祝禱:“壽年久遠,國祚短長,子孫賢否,惟簡在帝心,為生民福。”
皇帝微微側頭,看到伏在床頭哭泣的允炆,又想起遠在北平的朱棣,心中長長太息,孰賢孰劣,已經不重要了,他已經在有生之年,確立制度,嫡長之制,為萬世法,若是真有骨肉相刑之事,那也怨不到他頭上了……
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幼年時候,饑不果腹的模樣,看到自己剃了發,做和尚的模樣,看到自己參了軍,打勝仗的模樣,看到自己渡了江,做皇帝的模樣——做皇帝,做皇帝難!三十年里,再無一日安寢,再無一日心安,一回首,故人沒了,妻兒沒了,朋友沒了,只有君臣!
時耶命耶?從古如斯!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