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分,淅淅瀝瀝的下了一場小雨。空氣中蒙著一層淡淡的水霧,把整個春天夾帶著半個夏天的氣溫都提了上來。
修文院外的八角涼亭中,初晴打著傘,白梨攙扶著景顏坐在了精雕細琢的石凳之上。
石凳上鋪著一塊綿柔的絲綢錦緞,石桌上則是早已沏好的碧潭飄雪。
清新透亮的碧綠色茶汁上,飄著淡淡的白花,茶香與花香糅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極其特殊的香味,勾人唇齒生津。
石桌前只有景顏一人坐著,面前卻擺著兩只茶杯。初晴和白梨都有些不解,但二小姐挑了這樣一個日子,還破例在修文院外歇息,顯然不是她一貫的作風,倒像是在等什么人。
煙雨迷蒙之中,一池荷花靜靜在池中盛放著,露水劃過透亮的花瓣,滴落到了池塘之中,細雨無聲。
有個裊裊婷婷的影子,若離若離的出現在遠處,初時只是一個點,漸漸的,那人走進了,竟是住在偏僻煙雨齋的楊姨娘。
景顏不說話,低頭默默地喝著茶,望著楊姨娘過來的方向,一手撐著腦袋好整以暇地看著她,似乎是在欣賞一株美麗的花朵。
楊姨娘身上只是一件素白的緙絲綢衫,薄紗攏住她纖細的腰肢,走起路來弱柳扶風,煞是勾人心魄。
她只顧低著頭走著,神情恍惚,身旁的丫頭春竹仔細地攙扶著她,似乎一陣風刮過,她就要被吹走一般。
許是煙雨朦朧,許是未曾注意,楊姨娘眼看著就要走到八角涼亭了,卻沒有停下腳步,倒是春竹機靈,一眼就看到了立侍左右的初晴白梨,再轉睛一瞧,大少夫人此刻正坐在涼亭之中,笑吟吟地望著她們。
春竹心中一跳,她的主子是姨娘,見到景顏不行禮是以下犯上,她趕緊提醒身旁的楊姨娘。
楊姨娘仍然沉浸在恍惚之中,忽覺春竹拉了她一把,皺著眉頭抬起頭,正對上景顏秋水瀾瀾的目光。
楊姨娘嚇了一跳,趕緊福了福身:“見……見過大少夫人。”
楊姨娘的聲音帶著些許的顫抖,頭上隨意束起的發髻旁幾縷青絲落在肩頭,給那張略施粉黛、清澈干凈的面容平添了幾分風情萬種。
不虧是出生江南的女子,在這樣的時節,簡直要融入眼前這幅山水畫中,難怪王廣和最近去煙雨齋去的頻繁。
初晴走到楊姨娘身旁,笑容可掬地道:“我們家夫人想請姨娘過去坐坐呢!”
“這……”楊姨娘臉上露出尷尬的笑容,她知道少夫人的邀請推拖不得,但自己畢竟是靠著夫人過日子的,少夫人與夫人又明顯不合……
“姨娘不必擔心,大少爺不在家,少夫人無聊的很,想和您聊聊天罷了。”
楊姨娘終究還是點了頭,像一陣清風般款款坐在了景顏身旁早已準備好的石凳上。
她剛一坐下,就問到了那股沁人心脾的茶香,臉上的哀愁之色頓時減了不少,忍不住道:“好香。”
“這是新上的碧潭飄雪,大哥差人給我送了一些,姨娘何不試一試?”
楊姨娘舉起茶杯,眼神已是心馳神往,卻并未喝下。
景顏淡淡一笑,果然是在夫人腳下討生活的人,十足的謹慎。她舉起茶杯啜了一口,對方這才放心地飲了一小口。
“的確是好茶!”楊姨娘忍不住贊嘆。
她出生商戶,雖然門第不高,但家資頗豐,好的東西也是用過不少。但直到嫁入王家,才發現有許多東西,并不是有錢就能夠買到的。
比如眼前的好茶。
再比如在王家的地位。
所以為了生存,她必須攀附夫人,必須小心翼翼步步謹慎,除了活下去,不允許有任何其他想法,這種生活,還不如在江南水鄉嫁個普通人來的實在。
景顏看著她眼神之中漸漸蒙上的一層落寞,不經意地開口道:“這碧潭飄雪,是采茶工在晴日午后,擇晶瑩雪白、含苞待放的花蕾,趕在它開放前擇花,才能讓茶葉趁鮮搶香,再以手工精心窨制。”
她頓了頓,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轉動白瓷茶杯:“花,色麗形美,才敢展露在茶客面前。但如此努力,終究是叫人給折了去,憑白給這茶增色,此種為他人做嫁、自討苦吃的行為,姨娘覺得值嗎?”
楊姨娘一開始便懷疑景顏找她是有其他事,但一口香茶入肚,戒備之心全消。如今大少夫人話中有話,她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沒有遮掩住臉上一閃即逝的驚恐神色,慌忙低下了頭。
“我出生鄙陋,見識淺薄,不懂這些茶道,只是知道喝罷了,還請少夫人恕罪。少夫人還有何事需要吩咐,若無事,我就先行告退了,老爺讓我繡的扇面,我還未完成……”
拿老爺來壓她?
“是我不該拉著姨娘說這些,讓姨娘都覺得無趣了。也罷,若姨娘執意要走,我就放你走吧。”
楊姨娘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就要起身告辭,卻見景顏身后的白梨拿出了三個荷包,只是一眼,她的眉毛便不自覺地跳動了一下。
景顏接過白梨手中的荷包,兩眼喜愛地望著它道:“夫人前幾日來修文院,給院子的竹林里掛了祈求平安喜樂的荷包。你是知道的,我一向喜愛素凈,掛這么多倒顯得繁瑣了,又抵不住夫人的一片盛情,我想姨娘一人在王府無依無靠,這三個荷包,一個是身體康健一個是早生貴子一個是心想事成,正是姨娘所需要的,就一并給了你罷!”
楊姨娘望著那三個繡工卓越的荷包,神色十分復雜。眼前的大少夫人雖然是一副親切可人的模樣,但她說的每一句話,似是無意,又仿佛句句戳進了自己的心口,總是惹起陣陣寒意,邪門的很。
假如此刻拒絕,定會在這推脫一番,倒不如收下趕緊走人,離開這個讓人渾身起疙瘩的大少夫人的好。
“那就謝過大少夫人的好意了。”楊姨娘接過那三個荷包,本想收起來,卻瞧見景顏一雙美目正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當即心虛般直接掛在了身上,對著景顏福了福,迅速離去。
望著漸行漸遠仿佛見了鬼一般的那抹倩影,景顏的嘴角緩緩勾起。
初晴有些不解:“二小姐,楊姨娘明明知道是夫人的東西,怎么還是收下了呢?”
白梨也在思索,她喃喃自語道:“莫不是昨日胡姨娘跟小姐說了什么……”
昨日胡姨娘經過修文院,跟景顏說了一會兒話。她住的地方雖然沒有煙雨齋那么偏僻,但也看的見,一連幾日,煙雨齋晚上都亮著燈。
楊姨娘出生江南,繡活兒是極好的,那幾個荷包一到景顏手中,她便知道不是普通人能夠做的出來。
她也曾懷疑過別人,但今日一試,楊姨娘立即收下了荷包,若不是知道里面沒什么,如此謹慎之人哪會這么輕松地就掛在自己身上。
“真是奇了怪了,夫人不叫丫頭婆子做這荷包,偏偏讓楊姨娘做……小姐,那荷包里面……”
“只是幾服藥罷了,對人無害。”景顏低下頭繼續喝茶,細雨已經停下了,眼前迷蒙的霧氣散去,天空之中如徹底清洗過一般透亮。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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