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挨著福隆軒邊上,便是精致小巧的麗錦閣。
麗錦閣面積雖然不大,卻樣樣俱全,不但位置極好,冬天陽光普照,夏天又有遮擋,其中亭臺水榭、花園假山更瘦樣樣俱全,說不上是最好,卻是王府最別致的一處院落。
這一處地方,本是季氏準備留給王婧回娘家的時候用的,如今卻住著楊姨娘。
從正廳被抬回來之后,楊姨娘就閉著眼睛直挺挺地躺在雕漆黃花梨架子床中,直到那些過來幫忙搬家的婢女走之后,春竹才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院子四周,輕聲關上了內室的門。
放下層層疊疊的帷帳,春竹半跪在床邊上喚她:“姨娘!人都走了!”
此時,一直緊閉雙眼氣息微弱的楊姨娘驀地睜開了眼睛,她那雙水波流轉的桃花眼帶著幾分謹慎與驚恐掃視了一圈,春櫻般的嘴唇嚅動了幾下,迅疾問道:“都走了?”
春竹用了點了點頭。
在謹慎這一點上,楊姨娘和春竹都是不敢出錯的,因為往往一點小小的疏忽,要的就是她們的命。楊柔是商戶出生,被收做姨娘,身份低賤,這自不必說。而春竹是王府粗使丫頭出身,被季氏安排在了楊柔身邊。
春竹明白自己的未來,也知道楊姨娘一旦倒下,自己也會跟著倒霉。她雖是夫人安排過來的,卻跟楊柔一條心,主仆二人相依為命,能活到現在,都是互相幫助的結果。
楊姨娘舒了一口氣,撐著床架要起來。春竹趕緊拿了一個纏絲靠墊放在了她的背后,整個動作小心翼翼,仿佛害怕碰壞了某個琉璃做的精美器具。
楊柔自然知道這是為什么。她緩緩平靜下來的面孔露出一絲安然的神色,雙手不由自主地撫摸著自己的小腹,眼中滿是柔情,卻無法把那股擔憂壓下去。
“姨娘,如今你可是有身孕的人,老爺和老太君對您的肚子抱有極大的希望,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啊!”
春竹這話不假,說起來,她比誰都希望楊柔能夠生下這個孩子。
楊姨娘雖然年輕貌美,但入府多年為了生存從未有過孩子,連那個從邊境上過來的胡姨娘都有一個女兒,她卻未有所出。
一時看來,這可保她在季氏的屠刀下生存。但日子一長,甚至王廣和百年之后,她便會無依無靠,這根本就是一顆定時炸彈。
“這個孩子來的突然,我都未曾想到,按照大少夫人說的,他就是我的福氣,可是……”楊柔的眼神黯淡下去。
“姨娘害怕夫人對小少爺不利嗎?”春竹道,不自覺地已經把孩子說成了男孩,“可是您如今都住在麗錦閣了,老太君就住在您的前頭,她會明目張膽的跟您動手嗎?更何況,如今大少夫人都是站在您這邊的……”
“你說她?”楊姨娘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是個笑面虎,表面上這么做是在幫我,可是她為什么要幫我?我參與了大夫人的計劃,她明明知道還要這么做,你不覺得奇怪嗎?”
春竹垂目思索了一會兒,猛地抬起了頭:“她想用您來牽制夫人!”
“不錯!”楊姨娘的視線看向了深深帷帳,“我懷這個孩子一天,夫人便會盯住一天。如今二少爺雖然文武雙全,卻還沒有子嗣,任何在這個府中出生的男孩,都會威脅到她的地位,就算你沒有這個心,也會被人說是故作姿態。更何況,老太君只是暫住,并不能長久保我,以后我恐怕,是沒有安生日子過了。”
“姨娘,那我們怎么辦!總不能再把孩子流掉吧!”
楊柔拉過春竹的手,真切地說道:“夫人不是好糊弄的,如今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正在此時,兩人忽然聽到麗錦閣的院子中,有人爭吵的聲響。楊姨娘一驚,慌忙松開了春竹的手,趕緊讓她出去看看,自己則縮進了被子里,干脆繼續裝死。
春竹急匆匆地跑到院子之中,抬頭就撞見了景顏。她慌忙下跪行禮,余光一瞥,一旁三五個丫鬟模樣的人,正跟在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婆子身后,一言不發,手中還拿著一個托盤。
“你是姨娘前面的春竹吧,起來吧。”景顏笑著說道。
春竹的眼珠子骨碌一轉,自從上次在涼亭之中見過大少夫人后,總覺得她有些可怕,如今更是不敢瞧上一眼,只得低頭說道:“大少夫人,我家姨娘還未醒過來,望少夫人寬恕姨娘的罪過,下次再來吧!”
“哦,是嗎?”景顏似笑非笑,盯著春竹那瑟瑟發抖的模樣,不置可否,“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回去了。侯媽媽,是我錯了,既然人還沒醒,你們就把藥送進去吧。”
一旁的老婆子立即領命,滿面得意地道:“是!”
春竹雖然不認識這個侯媽媽,但看她的眼睛死死盯著內室,后頭婢女手中還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汁,多年的警覺立即讓她反應過來。
這伙人來之不善!
春竹一個箭步攔住了侯媽媽,漲著臉喊道:“不能進去!”
侯媽媽雙目一瞪,立即罵道:“哪里來的野丫頭,給我拖下去!奴婢是奉了夫人的命令給楊姨娘送醒神湯來了,你是什么身份,膽敢在這里阻攔!要是姨娘有個三長兩短,你擔待的起嗎!”
春竹被侯媽媽這么一罵,整個人猛地一顫。果然如此,她們果然是夫人派過來的,夫人這么快就有動作了!
后頭幾個丫鬟互相對視了一眼,立即上前,想要把春竹從門口拉開。
春竹滿臉驚恐,她死死抓住門框不讓她們進去,驚慌的眼神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四處尋找著能夠抓住的羈絆。就在這時,景顏那張清麗無匹的面孔扎進了她的眸子。
現在只有大少夫人,只有她能夠攔住夫人了!
景顏望著那雙驚恐的美目眨了眨眼,微微側過臉去,秋水一般的眸子望著前方的某處,似是在出神。那完美如雕塑般的側顏微微透過明亮的光線,落下一片燦爛的剪影:“春竹,母親也是關心姨娘,喝了這湯藥,興許姨娘就能醒過來呢。”
春竹不是傻子,她立馬明白話中的意思,張口道:“是!我家姨娘已經醒過來了!正要找大少夫人說話!”
很好,一點就透,并不是個十足的傻子。景顏暗自點頭,想必屋子里的那人,也是這樣的吧。
侯媽媽聽了這話卻惱了,那幾個拉拉扯扯的丫頭也更加使勁,春竹尖叫道:“你們要做什么!里面躺著的可是懷著小少爺的姨娘!擅自跑進去驚了小少爺,老太君可是會治罪的!”
這么一吼,那幾個丫頭果真猶豫了,抬眼去看侯媽媽。侯媽媽眉頭一皺,剛想說什么,卻聽到景顏緩緩開口。
“侯媽媽,我就說姨娘邀我過來,不可能繼續躺著的,您瞧,我沒記錯吧。”
“是,是這樣的!”春竹連忙補充。
侯媽媽冷眼看了春竹,仍在堅持:“可是我奉了夫人命令……”
“母親送來的是醒神湯,人已經醒了,哪里還用的著。”景顏輕柔地說道,語氣卻是不可置疑,“侯媽媽,我是奉了老太君的命令過來看望姨娘的,您莫不是想要違抗老太君?”
侯媽媽身子一凜,終于敗下陣來,她雖然是夫人的人,但如今老太君才是家里的佛爺,惹了她可比惹了老爺更加不好收拾,當即低頭恭順道:“既然如此,奴婢就回去了,望姨娘早日康復!”
走的時候,她還不忘剜了春竹一眼。
春竹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的衣領都被那些粗手粗腳的丫頭扯壞了,胳膊上還有無數紅印。初晴走上前,細細地幫她理好衣服,溫柔地問到:“你沒事吧?”
春竹訥訥半晌,仿佛觸了電般把手縮了回來,連連搖頭:“沒事……我沒事……”
終于,她推開了麗錦閣的門,對著里頭通報了一聲。
楊姨娘一下坐了起來,她明白春竹是不會隨隨便便放人進來的,現如今,一定是非做不可,自己也沒必要在躺著裝死了。
白梨為景顏撩起層層幕帳,終于看到了楊柔清瘦的小臉。她神色飄忽不定,輕聲行了個禮,不敢看她。
景顏迤迤然走到床畔,親切地坐下:“姨娘醒了?”
楊柔點了點頭:“醒了片刻,不知大少夫人前來有何事?”
“我來做什么,姨娘不知道嗎?”景顏望著門口,頓了頓,繼續道,“方才夫人命人拿了一碗藥汁過來,要姨娘喝下。”
“果真?!”楊柔驚恐至極,她探尋般看著景顏,又看了看一旁滿身紅印的春竹,一下子明白了過來。
“幸好姨娘醒了,我就說,不必如此麻煩。”
楊柔聞言,眼神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她……她是不會放過我的了。”
麗錦閣就在老太太的院子后頭,季氏都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動手,若是在別處,只怕自己早就沒了性命。
楊姨娘不禁想到很久之前,自己剛剛嫁入王家的時候,曾經懷過三個孩子。
第一個孩子才有了孕象,季氏就得到了消息,讓人送來了兩碗湯汁。一碗是毒藥,一碗是墮胎藥。
當時的楊柔十分天真,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即將性命不保,苦苦哀求送藥來的媽媽,甚至要鬧到老爺那頭,對方卻絲毫不予理會。
季氏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不聽她的話,只有死路一條!
她記得墮胎藥苦澀的味道,親口咽下的時候,她甚至聽到了腹中孩子的呼救和吶喊,但她沒有辦法,只能任由那惡毒的湯汁流入腹中,殺死了那個無辜的孩子,流下兩行抑制不住的苦澀淚水。
有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楊柔聰明了很多,她本身身子就弱,一直告病不出,季氏先開始并未注意,等到后來發現的時候,孩子已經快要生了。
季氏當晚便以楊柔身患時疫為理由,硬是把她遷到了別苑。在別苑中的那一晚,楊柔度過了這輩子最為可怕的夜晚。腹中劇烈的疼痛讓她徹夜尖叫不休,陣陣劇烈的疼痛后只剩下最后一口氣,卻聽著那引產大夫喃喃自語
——可惜了一個男孩。
而這所有的一切,王廣和都一無所知,不聞不問,他信了季氏所說的話,無論如何,季桂芝才是他的夫人,而你楊柔,不過就是一個會生孩子的玩物!
等到第三次的時候,她已經麻木了,她不再相信未來,不再相信王廣和,只是在第一時間,默默喝下了紅花。
如今,還要重蹈覆轍嗎……
楊柔的眼中不知何時起已經噙滿了眼淚,本就蒙著水霧的桃花眼此刻嬌媚到了極點,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都有一種想要把她擁入懷中好好安慰的沖動。
她只聽到景顏細細柔柔,仿佛夢囈一般的聲音自耳邊傳來:“我今天是來勸姨娘棄暗投明的……”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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