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眼前這姑娘,柳絮心里明白,曹彪死的事,必須對她有個交代。
不是說自己覺得,此事與人家不相干,那就不相干的。
你在人家的房子里殺了個人,驚動了警察,警察都找上門去,按照江湖規矩,這事至少也該有個交代。
當年還很講究江湖事,江湖了的時候,柳家師兄妹撞到方若華手里,便是被方若華殺了,也只是技不如人,沒什么冤屈好訴。
既然要交代,出身來歷也要交代清楚。
“我師父柳萬年,師祖,柳一涵。”
柳萬年,方若華并不認得,可是提起柳一涵,她都不禁嚇了一跳。
原主的師父提起過柳一涵的名字,昔年戰爭年代,人人都道‘柳一刀’是閻王殿前也能把魂留的醫道高手,據說當年他醫毒雙休,左手治病救人,救了萬千武林同道和浴血拼殺的戰士。
右手施展毒術,曾有過一夜毒倒數百侵略者的壯舉。
后來建國后又亂了一陣子,聽說柳一涵就回到老家,開了家小診所,除了治病救人外,很少理會江湖是非。
原主他師父年輕時性子張揚,偶爾還和江湖同道聚一聚,可也只是聽聞過柳一涵的名字,從不曾見他摻和江湖事。
大概以前受的傷留下了病根,柳一涵精通養生之道,卻沒能得到太長的壽數,年不過半,就撒手人寰,一生沒兒沒女,唯獨留下一徒,便是柳萬年。
柳萬年與他驚才絕艷的師父不同,平凡得多,不過他性子沉穩,醫術也算是不錯,雖沒有把師門發揚光大,到不至于讓柳家絕技失傳。
如今這世道,能尋一個頂門立戶的徒弟,一眾江湖尊長就很覺得阿彌陀佛。
柳家還算好的,醫生無論放在哪個時代都不愁沒有飯吃,也不愁沒人愿意去學。其他門派好多都到了門楣凋零,連個弟子都收不到,自家子孫紛紛外逃的境地。
柳萬年屬于長輩心目中的乖徒弟,從小到大都很聽師父的話,等長大成人,娶了柳一涵給他介紹的妻子。
“我師娘和方小姐的師門也有些淵源,她叫徒娥,是彩門傳人,正經拜的師,行過大禮。”
柳絮聲音低沉溫柔。
方若華點頭,她到是知道,如今殘留的這些江湖門派都比較喜歡聯姻,弟子們結婚都愛找自己人,一是不牽連外人,二來也有共同語言。
彩門傳承至今,支脈甚多,數不勝數,還有不少家傳的,原主的師父也不可能全都弄清楚,不過一看功夫就知道是不是同門,別的都能假,功夫假不了。
聽柳絮說這些,方若華也把早就掃入犄角旮旯的記憶翻出。
原主的師父說過,他年輕時得過一場病,膽囊管結石,病到不至于是什么絕癥,卻真是折磨人,疼得厲害,手術費用也不低,當年的手術也不像現在這么好做,反正是很發愁。
后來還是柳萬年知道消息,親自過來給原主的師父治得病。
當時柳萬年就挎著個木頭的藥箱,沒坐火車,只憑雙腳踏過千山萬水,在傍晚找到原主的師父,他妻子就跟在他身邊,五官尋常,卻是十分溫柔可親。
做完了手術,柳萬年的妻子煮了兩個雞蛋,夫妻一人拿著一個,便頂著朝陽和雨露飄然而去。
大概柳萬年如此辛勞奔波,多少也是因為妻子與彩門有淵源在。
“我和師兄潮生,應該算是師娘收養的,因為一件意外,師娘的身體壞了,師父便不打算讓她生孩子,兩個人早早就從孤兒院抱養了我。”
“當時師兄病重,他家里人覺得養不起他,就把他給扔了,沒想到正好遇見師娘抱著我從孤兒院回家,干脆也把師兄拎了回去。”
柳絮笑了笑,“師父和師娘都很好,我和師兄雖然只叫他們師父師娘,卻真心把他們當親爹媽,師娘總說我和師兄的天分比師父好,是他們兩個賺了,我們是老天送給柳家的寶貝,是師父多年治病救人積功德的獎勵。”
“說到獎勵……近十年后,師娘意外懷孕,本來不想要的,可孩子特別乖,一點也不讓師娘難受,思來想去,師娘還是冒險把我們小師妹媛媛生了下來。”
“我們家媛媛,才像是這個家被上天獎勵來的天使,她特別乖,很小的時候,剛會說話不久,就知道一邊給媽媽端茶倒水,揉肩捏背按腳,一邊背湯頭歌,辨認藥材。”
“媛媛乖巧懂事,溫柔體貼,有了她,我們甚至覺得家里的粗茶淡飯都變得特別香甜可口,她就是家里的開心果,能解一切煩憂。”
兩行清淚落下,柳絮的身體微微顫抖。
“我們都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失去她?她那么年輕,比我們都小,大家還以為一定能看到她長大成人,完成學業,結婚生子,可六年前,她高中畢業,考上了第四軍醫大學,特別特別高興,說想出去旅游,四處玩一玩。”
“媛媛以前學習太忙,除了要完成功課,還得學家里這一攤子東西,天天就是學習,練功,連玩的時間都很有限,所以師父想了想就答應了。”
柳絮聲音漸漸變得干澀,好似很是恐懼,“師兄本來該陪她一起去,可媛媛不放心,非不讓他去,說她爸爸不夠細心,扎針扎的沒師兄好,當時是冬天,附近的孩子們總要鬧個感冒,只有師兄扎針,他們才不哭,別人可擺弄不了這些小魔星。”
“……我師兄好后悔,他要是跟著去就好了,多少次做夢,都夢到我們又回到那一天,要是真能回去,我就是死也不要媛媛出門,最起碼要讓師兄跟著她,可這世上哪有賣后悔藥的……我們媛媛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先頭幾天,還天天都打個電話,忽然有一日,電話就打不通了,人也找不到,師父,師兄托了好幾位江湖朋友打探,可什么都沒打探到。”
“媛媛最后通話是在寧州,她說自己一邊走一邊采藥,可惜不大敢往深山老林里去,也采不到多好的藥材,只能說勉強保本,收貨差不多能抵個食宿和路費。”
“她還說路上賺點錢,回家孝敬師姐,要給我配藥,配一副養顏湯,讓我瞧瞧她夠不夠資格出師。”
“話音猶在耳,媛媛就找不到了,上天入地,怎么也找不著。”
“我們一家子輪番出去找,師父出去了好幾次,都沒有好消息,后來竟不小心出了車禍,在醫院躺了幾天還是去了。”
“肇事司機對我們哭冤,說我師父是迷迷瞪瞪地自己往車上撞,不能全怪他,他既沒有酒駕,也沒違反交通規則。”
“師父當時醒了,也說是他的不對,岔了氣,頭暈鬧的,不能怪那司機。”
“這個也不怪,那個也不怪,我們該怪誰?師父死了,師娘吐了口血,回過神說沒事,就回屋子里睡覺,第二天我去給師娘送飯,師娘已經不認得人,一會兒說自己十二歲,一會兒又說二十了,師娘家里知道信,就派了人來把師娘接走。”
“也好,我和師兄還得找媛媛,一時也顧不上師娘,離了這個環境,說不得師娘的病還能治。”
柳絮嘆了口氣,“就是我和師兄不孝,出來六年,東奔西跑,也沒抽空回去看看她老人家。”
其實前年,他們師兄妹回去了一次,走到徒家門口,站了半宿,終究是沒敢進去。
他們是怕,怕師娘看到他們,想起些什么,追問媛媛在哪兒。
這人沒找到,他們沒辦法和師娘交代。
“我們就這么一路找啊,一路找,吃過虧,也上過當,今年,我和師兄就到了B市,照例在火車站,人流密集的地方貼告示,發傳單,找我們家孩子。”
“我和師兄分開行動,他在火車站,我在市政廣場附近,當時我的傳單飛到正畫畫的曹彪手里,他盯著我看了幾眼就走過來說,他好像見過媛媛。”
方若華揚了揚眉。
柳絮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若是一開始,我和師兄心存希望,隨便一個人提供個線索,我們都特別激動,覺得是真的,可這都六年過去,我和師兄又不是剛出來走江湖的新丁,哪有那么容易就信的。”
方若華覺得也是。
這師兄們兩個看著不是傻子,自然能分辨什么人是真提供消息,什么人是別有用心。
“當時曹彪提到過媛媛穿的是墨綠色的衣服,還有她的鞋子是千層底的手工鞋,甚至知道媛媛當時隨身帶著把巴掌大的柳葉刀。”
“我一下子就知道,這回是找到了有用的線索,正和曹彪說話,曹彪就接了個電話,說他正幫家里往外租房子,現在有客人約好了一會兒去看,他得回去,我當時雖然也有點警惕心,但有了媛媛的消息,哪里還顧得了那么多。”
“我腦子一糊涂,就跟著曹彪去了你那個四合院,只是刻意留了一手,給我師兄發了信息,也留下標記。”
柳絮的神色慢慢變得冷漠,又有些茫然無措,“曹彪果然不懷好意,到了四合院,他先是哄我喝下了藥的茶水,等我喝了,他就以為我中了招,頓時暴露出真面目,說要我脫光衣服給陪他玩三天,再讓他畫幾張畫,他就告訴我媛媛在哪兒。”
“呵,沒想到有這么一天,我柳絮也淪落到讓男人欺負的地步。”
她神色間沒流露出羞辱,只是顯得頹喪無力。
“我再不濟,那點藥也難不住我,自然是甩手就想走,曹彪或許是看我只是個弱女子,雖沒中招,他也不把我當回事,直接撲過來用強。”
柳絮閉了閉眼,“我當時心緒波動太快,竟然在那等緊要關頭舊傷發作,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幾乎差一點曹彪就要得手……”
“我師兄及時趕到,大驚大怒,一刀就斷了那畜生的子孫根。”
柳絮嘆氣,“一開始真沒想殺他,不是我們不敢殺這種混蛋,此等畜生死一萬次也不夠,留著他的命,還不知道要害死多少無辜的人。”
“但就這么殺了,沒法清理留下的痕跡,我怎么會想在這時候背上人命官司?再說,也要問媛媛的下落,可曹彪那張嘴真臭,又特別囂張,滿嘴噴糞,我師兄很少失態,那天卻沒忍住,一掌就劈過去。”
柳絮搖了搖頭,也有些無奈。
方若華心下嘆息。
柳潮生擅長的是刀法,但掌力想來也不錯,當年原主的師父就能一巴掌拍死一頭牛,他這含怒出掌,拍死曹彪一介身體實在不算健康的普通人,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
“一掌,曹彪就出氣多,入氣少了,我還沒問到媛媛的事,就嘗試著救了他一下,死馬當活馬醫,用了點毒藥想先讓他醒過來回答我們幾句話,可惜,他傷得太重,沒受住我那毒藥,愣是給毒死了。”
方若華:“……”
如果換成拍電視劇,在這一段,說不定就是柳絮的手段見效,能讓曹彪再活個一時半刻。
奈何在現實里,瞎貓碰死耗子的事,不成功才正常,要是成功了,那是撞大運。
“曹彪死了,我和師兄一時也不知所措,處理尸體的法子我們到不是不會,但當時我們只一心想著找媛媛,這個曹彪雖然死了,他的話卻不是假的,他肯定見過媛媛,說不定媛媛就在附近。”
“我和師兄決定干脆就在B市待下去,繼續找媛媛,以曹彪為線索,看看能不能查出一點什么東西。”
方若華:“……”
這兩個人可夠心大的!
不光留下,還住在了兇殺現場。
“那四合院很合心意,環境好,位置也好,我們打聽了下,就猜出曹彪并不是這宅子的主人,也是借旁人的地方行惡。”
“那里好長時間沒人住,是個空宅子。我們師兄妹暫時借住幾天,應該問題不大,而且,曹彪選擇在這地方做壞事,他大約也會刻意隱藏蹤跡。”
柳絮輕聲道,“要是曹彪的人找過來,我們還能逮一個舌頭再來探聽探聽媛媛的事,誰能想到,沒幾天你竟然殺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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