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槿回到景陽宮的時候,還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所以,就連朱雪丹立在宮門口,都是在兩人距離已經逼近的情況下,才發現。朱雪丹伸出手在朱雪槿眼前晃晃,見朱雪槿尷尬的笑笑,她方才開口,一如從前般的溫柔,“白日里八皇子要去皇子所學習,左右我也沒什么事情做,便來找雪槿你出來走走。”
朱雪槿這會子哪里還有心思走走,她的心頭縈繞著太多太多的問題了;不過她心中總覺得對朱雪丹有所虧欠,此時又見朱雪丹的確無所事事的樣子,索性微微嘆了口氣,后頷首道,“好,我與姐姐也許久沒有好好安靜的獨處過了,今兒個便忘卻一切,只有我們兩姐妹,可好?”
“嗯。”朱雪丹輕移蓮步,拉著朱雪槿的手,一路沿著宮道往御花園的方向而行。這宮中女子,因身陷這四角的天空之中,終日所做也無非便是繡花、聽戲、下棋、撫琴、賞花、戲魚,而對于夏王宮來說,這幾樣能夠同時做到的,便是御花園一處了。
朱雪槿還記得,上一次在御花園的時候,給她留下了多么不好的回憶;所以再一次踏入之時,她不但沒有一點開心的心思,反而滿滿的帶了哀愁;朱雪丹倒是在此處偶遇過陽寒麝,陽寒麝還體貼的帶領她走離這里,如今想來,雖只是個把月之前的事情,現在卻恍若隔世了。
春末夏初的蘭陵,天氣極其溫暖,御花園之中,花也是該開的都開了,努力的迎著太陽,散發出一股股沁人心脾的香氣,花叢之中偶爾有蝴蝶成雙成對的飛過,追逐著,纏綿著,繾綣著,看的一旁的朱雪丹忍不住蹙了顰眉,開口柔柔弱弱道,“何處背繁紅,迷芳到檻重。分飛還獨出,成隊偶相逢。遠害終防雀,爭先不避蜂。桃蹊牽往復,蘭徑引相從。翠裛丹心冷,香凝粉翅濃。可尋穿樹影,難覓宿花蹤。日晚來仍急,春殘舞未慵。西風舊池館,猶得采芙蓉。”
朱雪槿知道朱雪丹向來是喜愛吟詩作對的,只可惜自己對此一竅不通,也只能這般傻傻的聽著;只是朱雪丹話音才落不久,已經有一個帶著幾分熟悉的男子聲音傳來,聲音中同樣帶著幾分柔弱,“縹緲青蟲脫殼微,不堪煙重雨霏霏。一枝秾艷留教住,幾處春風借與飛。防患每憂雞雀口,憐香偏繞綺羅衣。無情豈解關魂夢,莫信莊周說是非。拂綠穿紅麗日長,一生心事住春光。最嫌神女來行雨,愛伴西施去采香。風定只應攢蕊粉,夜寒長是宿花房。鳴蟬性分殊迂闊,空解三秋噪夕陽。”
這個聲音真的是太過熟悉了,朱雪槿順聲望去,一個身材瘦削且高大的男子正向她們這方走來;那男子約莫三十上下的年紀,眉眼之間透露一股女子的清秀。朱雪丹有些不知所措的望著朱雪槿,卻發現朱雪槿正瞪大了雙眼,以一副極其不可思議的目光望著來者。
男子笑笑,溫潤如玉,拱手對著兩人開口道,“在下廖紫閣,是來自閩國的使者,今日能夠在御花園得見兩位皇妃,當真是三生有幸。”
“廖公子客氣了,”朱雪丹溫柔的笑笑,又道,“廖公子好學問,不知在閩國居何官位?”
“廖某閑云野鶴,偶得閩國大學士賞識,如今暫靠學士府;兩位皇子大婚,廖某得大學士榮邀,一道前來。剛剛聽得皇妃您的詠蝶詞,便也忍不住詩興大發,若唐突了皇妃,還望您多多見諒。”廖紫閣一舉一動皆文質彬彬,就連開口說話,都是一字一頓的,讓人聽著極其舒服。
朱雪槿這會兒總算是合上了嘴,看到廖紫閣偶爾瞥過來看她的眼神,她笑笑,沒有說話。反而是朱雪丹,已經許久沒有與人切磋詩詞,又遇上這樣的美景,她忍不住又開口道,“那這位廖公子,可愿與雪丹切磋一番?”
“廖某榮幸之至。”廖紫閣對著朱雪丹拱拱手,語氣之中不無恭敬之意。
朱雪丹的雙眼再度放在那纏綿繾綣的一對蝴蝶身上,看著它們與花叢之間穿梭嬉戲,念起自己的身世與經歷,低了聲音,道,“今夜初聽雨,江南杜若青。功名何鹵莽,兄弟總凋零。夢遠愁蝴蝶,情深愧鶺鴒。撫孤終日意,身世尚流萍。”
“皇妃的詩中,透露出一股無助的荒涼,”廖紫閣說著,他低垂下眼瞼,只瞬間的工夫,張口便吟道,“忽覺東風景漸遲,野梅山杏暗芳菲。落星樓上吹殘角,偃月營中掛夕暉。旅夢亂隨蝴蝶散,離魂漸逐杜鵑飛。紅塵遮斷長安陌,芳草王孫暮不歸。”
朱雪丹淡淡一笑,又道,“廖公子又何嘗不是呢。”
“天涯雖遠,同病相憐之人卻總是極多,”廖紫閣慘然一笑,道,“但不論如何,日子還是要靠自己走下去才是。”
朱雪槿就這樣一路陪著兩人從御花園的東頭走到西頭,一直到太陽已經高高的掛在晴空中央,朱雪丹方才抽了錦帕,一面拭去額頭上滲出的細小汗珠,一面對朱雪槿道,“雪槿,快到午膳時候了,我們走吧。”
朱雪槿頷首的工夫,廖紫閣卻拱手道,“不如再讓廖某送兩位皇妃一程,畢竟今日一別,再見又不知是何時了。”
朱雪丹對此話有些不懂,朱雪槿卻是十分明白,她點頭,后三人便一道沿著宮道回了承乾宮,眼見著朱雪丹款款的進了宮門,一起向景陽宮而行的朱雪槿與廖紫閣兩個,才算是真的開始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此生竟然還能得見殷王,雪槿當真榮幸。”朱雪槿這番話,倒是說的真心實意。
廖紫閣搖頭,笑笑道,“大皇妃說的哪里話,當初不是說好了,這世上早已沒有殷王,唯有廖紫閣了。”
望著如今的廖紫閣,這樣溫潤的笑意,朱雪槿倒是很難與之前那個亡國之主的殷王聯系起來了。
殷國是島國,首都臺南就設在與廣安隔海相望之處;小半天的時間過去,十艘艨艟已經在朱雪槿的帶領下抵達碼頭,前來迎接的守城將軍才要列隊歡迎,卻見從艨艟上走下來的,盡是些從未見過的人;而且從穿衣打扮看來,并非是殷國人。守城將軍立即高高舉起手中長矛,撤回臺南城的同時吩咐士兵將城門緊閉,后急匆匆的跑上護城墻頂,對著已經抵達碼頭的遼國大軍大聲威嚇道,“馬上離開殷國,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
守城將軍語畢,已經有數以百計的守城官兵手持弓箭出現在護城墻上,箭箭直指;朱雪槿冷哼一聲,將陽寒麝的佩劍打劍鞘中抽出,對著身后的遼兵大聲道,“避開弓箭,強行突入!士兵可殺,無辜子民碰不得!上——”
這一聲號令之下,遼國大軍便浩浩蕩蕩的向前沖去;守城將軍忙讓士兵以弓箭驅趕,卻又那里抵的過這些身經百戰又身強體壯的遼兵。城門很快便被攻破,遼兵也按照朱雪槿的說法,將守城將軍以及手下百多名士兵全部殺死,一個不留,后在朱雪槿與高品軒的帶領下,大張旗鼓的就這般進入了臺南。
臺南城的居民哪里見過這樣的陣仗,紛紛嚇得丟下手中一切東西,唯一想著的就是逃命回家,收拾細軟,趕緊離去。朱雪槿與高品軒走在最前面,口中一直說著,“我們夏遼閩三國聯軍保證,絕不動殷國無辜子民一根毫毛,還請諸位不要慌張!”不過似乎并沒有什么效果。就這樣,大軍很快并無任何阻擋的行進到了殷國王宮之前。朱雪槿望著那高高筑起的紅墻,外面的守將口中喊得什么,她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如今,她最大的心愿就要實現了——
“天瑞哥哥,從這一刻,血祭便開始,你在天上,且看好了。”
朱雪槿默默說完這一句,后轉頭瞟著高品軒;如今高品軒的寶劍之上,尚有未干涸的血跡;朱雪槿的嘴角露出一絲殘暴的笑意,開口間,語氣中帶著滿滿的迫不及待,“高侍衛,要開始了。”
“是。”高品軒持劍拱手道是,后高高一舉手,大聲道,“我們殺——”
殷國王國雖不及夏王宮的迤邐、遼王宮的壯闊、閩王宮的秀麗,可總也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朱雪槿冷著臉,握著陽寒麝的寶劍,就好像完全被他上了身一般,見人便毫不留情的揮舞下去,心中沒有哪怕一絲絲的憐憫之意。走一路,便是一路的血花綻放、橫尸遍地,很快,大軍便抵達了殷王所在的宮殿。
朱雪槿抬手擦了擦臉上濺到的血跡,后抬頭望著那大大的“長壽宮”三個字,再度帶著一個諷刺的冷笑,開口喃喃道,“長壽?我現在便要你命絕于此!”
朱雪槿才要大腳一踹,把緊閉的宮門踹開;高品軒先一步遞了錦帕上來,對朱雪槿道,“雪槿姑娘,哪怕一會兒這殷王就要變成一具尸體,但畢竟是去見一國之主,我們好歹擦干凈面龐,讓那殷王瞧瞧,他是如何、死在誰的劍下。”
朱雪槿接過錦帕,認真的擦了擦臉,眼見著白色的錦帕上沾滿了紅色的血液,朱雪槿冷顏,緊緊攥著錦帕,對一旁高品軒道,“殷王派人攻打閩國之時,可否想到自己有這一日?”
高品軒攤手,歪著嘴角笑道,“想不想得到,一會兒見到殷王,我們問他便是。”
朱雪槿沒有思索再三,大腳踹開宮門,緊緊握著寶劍,與高品軒一道進了這長壽殿;只不過兩人沒想到的是,殷王竟那般鎮定自若的端正坐在王座上,手持狼毫筆,正于竹簡上書著什么;聽聞兩人進來,他才抬起頭,這般看來,殷王不過是個三十上下的男子,眉眼之間帶著些清秀;他開口,語氣也透露出一股柔弱,“兩位,不知可否讓孤做完這首詞,再來收取孤的性命?”
“國已破,家亦亡,你身為殷王,竟有心思做詞?”朱雪槿嘴角綻放著一個冷冷的笑意,語氣之中,難掩嘲諷之意。
“孤志不在治國、不在齊家、不在平天下,孤只想安靜與詩詞為伴;饒是死去,也有詩詞在旁,便不寂寞。”殷王說著,再度低垂下眼瞼,一面揮動著狼毫筆,一面口中道,“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語畢,殷王將狼毫筆一拋,直直站了起來,后細著步子走到朱雪槿與高品軒面前,帶著解脫的笑意道,“兩位,動手吧。”
這樣的從容赴死,這樣的目空一切,都太不像是一個君王所為;朱雪槿的劍尖指地,一直未動,高品軒自然也不敢輕舉妄動,畢竟面前的是一國之主,多少也有幾分威望在壓著他,使得他手中的劍都沉了幾分。
朱雪槿此時此刻面對殷王,從他的眼神中,只看到了一汪清泉,的確沒有看到任何欲望存在;朱雪槿思索片刻,再度開口,道,“殷國沉寂這些年,發展卻也并不落后,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何必非要侵占與其隔海相望的閩國?”
殷王笑笑,笑容之中卻帶滿了落寞;半晌,他抬眼,眼神之中卻帶著幾絲決絕之意,“這個問題,不該問孤;不過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此時此刻應該已經于黃泉路之上,你們或許等不到答案了。”
以殷王這般意思看來,他雖為王,卻志不在此;一切朝中大事,該是都交由他人定奪。也怪不得他身上沒有半分王者氣勢,完全就是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高品軒卻是最看不慣這一點的人,忍不住開口便道,“既身為王,就該事事以民為主,心系社稷,你這般為此喪志,當真是泯滅了一個王者的良知。”18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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