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許久了,街道才重新恢復了行人如織,人聲鼎沸。
“五妹妹,我們還是趕快去曲江賞荷罷。這中途一耽擱,待會兒日頭又毒了。”辛芳坐進了轎子,語調溫婉,仿佛什么也沒發生過。
“二姐姐,可是就便宜了那個六妹妹那個賤人?你沒聽王小姐的話?她惹上大麻煩了……”辛菱臉色蒼白,卻又怨毒的瞥著辛夷。
“五妹妹,我們哪里有六妹妹?”轎子里的嬌聲平靜無比,“我們辛府又哪里有六姑娘?以前是有過,可和她那商賈低賤的娘親一起,早死在外邊兒了。若是旁人廢了死了,和我辛家人又有什么干系?五妹妹莫再糊涂了。”
辛菱眼珠一轉,明白了辛芳意思。便也換上了副賞荷游玩的笑意,隨著辛府諸人離去。
自始自終,所有人看都沒看辛夷一眼,好像她是縷空氣。
“等等我家姑娘!誒誒!”綠蝶急了,忍著傷痛一瘸一拐的追上去。
“綠蝶,我們不去了。”辛夷攔下綠蝶,“尋醫館瞧瞧你的傷,然后就回府罷。”
辛夷看著辛府轎子遠去的蹤跡,眸色不禁深了深。
辛府諸人這是直接和她撇清了關系。
比眷戀仇恨更可怕的,是漠視。人都不存在了,愛與恨都毫無疑義。人情冷暖,是最銳的刀。
可是已經被這些殺死過的辛夷,沒理由再死第二次了。
“姑娘,這點傷沒事。姑娘還是去曲江罷,莫為奴婢壞了興致。”綠蝶又是愧疚又是自責的聲音傳來。
辛夷不由分說的扶起綠蝶:“傻丫頭,曲江那么遠,又是這般熱天兒,等去趟來回,你的傷都該發膿了。我們趕緊找醫館給你處理下。這是你家姑娘的話,不許不依!”
綠蝶無聲紅了眼眶,噙著淚拼命點頭:“奴婢都依姑娘的。”
然而當辛夷帶著綠蝶找遍家家醫館時,才發現事情遠比自己想的麻煩。
方才的風波不算大也不算小,但是和王家扯上了,意義就不一樣了。這口信迅速傳遍了大街小巷,醫館都認得辛夷是才得罪過王家的人,哪里還敢給她看病,都忙連聲驅趕,生怕連累到自己。
辛夷心下焦急。天頭愈毒,綠蝶傷勢加重,整個人都恍惚起來。辛夷耐著性子,一直來到城郊某處醫館。
這醫館很是冷清,青瓦白墻,杜若熏香繚繞,門前一張破匾依稀辨得“春風”二字,堂內唯有個學徒在柜臺上打盹兒。
辛夷大喜,剛想上前求醫,卻想到一路被拒的遭遇,頓時腳步躊躇。
忽地,里面一個悠悠的男聲傳出:“傷都耗成那樣了,不進來莫非要死在外邊?”
話雖冷淡,辛夷卻是驚喜,忙道了聲“多謝”就扶了綠蝶進去。
打盹兒的學徒眼都沒睜,倒是簾子隔開的里屋傳來初時的男聲“請進”。
辛夷道了謝,扶著綠蝶進去,才發現后院別有天地。
寬敞明亮的樓閣全以竹木構筑,半人高的窗楹能望見崤山疊翠,干凈潤涼的竹木地面置著青瓷蓮瓣立鶴博山爐,杜若熏香如白云繚繞。
堂內盤膝而坐一名三十出頭的男子。面容清癯,眉眼溫雅,身上竟是月白苧布大袖交領曳地薄衫,好似古時的私塾夫子。
他面前放著一桿銅秤,幾包藥材,似乎正在配藥,對于進來的辛夷二人看也不看一眼。
辛夷不自覺放輕了呼吸,深深一福道:“奴家婢女受了鞭傷,煩請先生指教。”
辛夷用的稱呼是“先生”,而不是“郎中”,愈顯恭敬謙和。
男子勾了勾唇角:“她的傷未傷內里,只是皮肉。我讓我那學徒給她包扎下,再給你開幾副方子。”
片刻,便有學徒來扶了綠蝶下去。辛夷感激的深深一福:“多謝先生。”
“先別忙著謝。”男子眉梢一挑,“這傷是醫了,我的診金又如何算?”
“先生見諒,奴家只有身上幾個首飾值得一錢,若要重金是斷斷沒有的。”辛夷面有愧色。
“金銀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有何用?不如你陪我下盤棋,你贏了就作罷。”說著,男子拿出副棋局來,置于兩人中間。
辛夷眉尖蹙得更緊了:“奴家慚愧,不會下棋……”
“你瞧瞧再如何?”男子手執黑子落于天元。
棋已開局。辛夷無奈,只得坐下來胡亂落了幾子,不出意外的,片刻后她就輸了個干凈。
“輸,了。”辛夷一字一頓,不會下棋的她有理得無比從容。
“誰說你輸了?”男子伸手將自己棋局的一子翻了個面,頓時,黑子變白,宛如辛夷突入敵方內部的臥底,顯露出真容,以摧枯拉朽之勢迅速破局。
辛夷微驚。連忙用指尖翻轉所有棋子,這才發現玄機。
此棋局所有棋子都是黑白兩面,可任意轉換。下此棋,必須要記得自己棋子每一步每個位置,否則就會被對手翻轉棋子,潛入暗探。或者自己翻轉棋子,黑黑白白真真假假,迷惑對方,但若實力不濟,反會把自己繞進去。
黑既是白,白即是黑,虛實相生,敵我難辨。
這局下的不僅是棋,更是人心。
辛夷倒吸了口涼氣,眸底秋水起了波瀾。這鬼斧神工的棋局,且不說誰能下,把它發明出來的人才真真兒可怖。
看著辛夷微變臉色,男子的聲音適時響起:“此乃天下棋。大魏有且只有一副。”
“何人所有?”
“棋公子,江離。”
“何人可下?”
“棋公子,江離。”
似乎是看出了辛夷的不解,男子微微莞爾,續道:“大魏仿品的天下棋太多,我這副便是。你看黑白兩面都是染上去的。唯一一副真品在棋公子那兒,那是天然黑白兩面的昆侖暖玉雕成。”
男子頓了頓,臉上浮現出抹敬畏:“至于何人可下,我也能召好友落幾子,但最后都是平局——不是和解,而是雙方都輸了。因為轉換太多把自己繞了進入,最后才醒悟是自己害了自己。就算如此,大魏能下天下棋的也不出五個。”
辛夷壓下心底的驚濤駭浪,臉色有些復雜。棋公子竟然是如此人物,可在她看來,怎么就是個冷漠嘴臭的無賴?
辛夷搖搖頭,甩開飄走的思緒,重新鄭重的看向男子:“先生能弈天下棋,只怕也不是普通郎中。”
男子笑了,那眸底仿佛有萬千機密演變,盡在尺寸間:“在下,柳禛。”
“哪個柳禛?”
“徐州瑯琊,南陽柳禛。”
辛夷的臉色瞬時變得恭敬無比,她正色重行大禮,跪拜,叩首至地。
“原來是伏龍先生。小女子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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